此去翰林,已數不清是裴鈞兩世中第幾次去翰林了。
實則翰林院作為朝廷考議製度、詳正文書和谘論政事的所在,自古都是文翰薈萃、養才儲望之所,協同天子與吏部,掌科考用人之諫、閱,不僅地位清貴,又可作往後高升之路上最好的踏腳石,加之翰林官博及經史、通曉典政,轉入實職更是全了儒學"達則濟天下"的說法,這便更使得"點翰林"成了項實用而榮耀的恩典,常為士人、學儒畢生所願。
而天下士人參科者,其才學高下,從來都隻憑幾紙薄文從翰林閱出--才低則零落成泥,學高則補褂加身,待成為朝臣,又將肩負起從千千萬萬如過江之鯽的後來人中擇選官員的重任,這一遭遭輪回,直如流水蒸作雲,雲又落成雨,渾然無休矣。
裴鈞雖從來知道這道理,可他十九歲入翰林的時候,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坐在那閱卷主考座中的人,竟會是他自己。
此時他坐在馬車中,聽簾外街上人聲嘈嘈、木輪作響,直覺眼前極似光景翩躚,叫他好像還能聽見張嶺當年在一眾監生赴春闈的路上,肅容單招他入車共坐時,低聲囑咐他的話:
"子羽,今科你定要好好作考,往後高升才一路無憂。"
那時裴鈞攥著膝頭的布,有樣無心地點了頭,一抬眼,隻見對座的張嶺一張冷臉上雖依舊沒個笑意,但望向他的目光,卻隱含了深重的期望。
這目光在九日大考中緊縛著裴鈞心神,叫他出試後也不知如何麵對張嶺的問詢和估量,便約同梅六、老曹打馬出城渾玩了半月,挨到放榜之日才重回青雲監。彼時站在熱鬧沸騰的前院中,隻聽禮部派來監中讀榜的禮員拖長了聲音念道:
"新科皇榜,京試春闈第十七位,裴鈞……"
那一刻,周遭青年才俊的沸議因驚愕而止。裴鈞在一眾熙攘竊語向他側目的人海中,看見了不遠外張嶺愈發冷厲的一張臉。而當他跟在張嶺身後沉默地走回張家,意料之中的厲斥與苛責,也果然全數潑到他頭上。
他被勒令跪在祠堂邊的石階下,聽張嶺提了聲音怒斥:"……我張嶺十年來唯收你一個徒弟,如今你參科了,朝中誰人的眼睛不盯著你看?可你倒好--平日裏風頌經義,都由先生作範式提訓監中眾生,詩賦、表詔又哪一樣輸過人?今科卻連頭十都未入,竟隻是區區十七位!十七位……裴子羽!你這是要丟盡我張嶺顏麵!二日殿試上,皇上與百官會如何看我張家,又如何看你?若要這麼下去,往後朝中高升之事,你幹脆想都別想,莫若現在就給我滾!"
而經年的苦抑至此終似山洪潰堤,叫裴鈞終至滿心冷然地站起來吼道:"滾就滾!反正師父這輩子最愛的不過是麵子,叫學生、兒子做學問,也不過是為了全您張家的盛名!如此學問,我裴鈞不做也罷!眼下早早走了,也省得往後再給您丟臉!"
接著,他便在張嶺的怒目而視中,瞥眼看過側邊廊中沉默無言的張三、張和與張微三人,咬牙說出了最後一句:
"從今往後……我就是死,也再不會踏進你張家一步!"
說完他拔腿奔出張家大門,在蒙蒙春雨中抹了臉一路跑一路脫**上的青色罩衫摔在地上,待數日後入了殿試,更是鐵了心在百官皇親前答非所問、表現平平。
這致使殿內朝臣果真暗笑,私下都說張嶺這高徒平日了了,今日所見卻不過爾爾。而四下交頭接耳中,張嶺冷臉不言、垂目不視,眉頭已緊鎖成川;內閣其餘數位如常評點一番後,大約還是揣度先皇顧念張家顏麵,才暗示吏部說:裴鈞是忠烈之後,常聞在監中學問甚佳,如今怕是初次麵聖過於驚怕才未能盡數表現才學,如此心性,或然隻是好靜罷了,倒很適宜入翰林編纂文書。
於是,裴鈞這忠烈之後、名門之徒,就這麼被幾番斟酌下扔進了翰林,鎮日領著不高不低的俸祿,隻做一個在大小考核裏收分卷紙、輯錄風頌的小官,一身尚未有何功過是非,世人卻已可指著他脊梁對他加以諸多評述,而其中最多的便是:
"張嶺大人高足,如今不思康莊,但圖守位保俸,足可見是胸無大誌,實在蠢昧,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