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其罪五十三 · 嫌怨(下)(1 / 3)

彼時也是個仲春,京中剛下過一場雨。薑越捏著世宗閣召請入宮的金帖,坐在轎子上行往元辰門去,一路經過巷陌牌樓,在層層疊疊的雕角屋簷下掀簾一望,所見是滿街不緊不慢撐傘走過的行人和沿路擺攤說笑的販子。

下了轎子走入宮中,他雙腳踏上的,是被煙雨氤成深黑的青石磚地。那磚地堅實而平整,再沒有塞外荒坡間鐵蹄猛踏的震蕩,也沒有輕騎逐馬後隨風揚起的沙塵,有的隻是他此時再度站在皇城腳下時,宮差慣然恭敬的告禮聲。

一切是那樣安和,清淨,寧然,像極了他身上那色澤厚重而繡紋繁複的親王朝服和綬帶冠冕。

錦衣華裳將他滿身上下的大小戰傷層層覆蓋,隱秘地包裹起來,就連一雙見多了死生殺伐的眼睛,也被朝冠前輕搖的垂珠半掩了神采。

這就是他隨軍三載、出生入死為京中換來的,名為“太平”的東西。

那些他過去在京中安樂窩裏從不曾親眼見過,從不曾親身曆過的事物,那些他過去在王宮貴子、高門學府和觥籌交錯中從不曾聽說過的種種,如今已然由一場戰爭盡數教給了他。

他像是有了一雙新的眼睛。

這雙眼睛讓他忽而能輕易看破這一場平靜與富貴下暗藏的陰狠與殘酷了。當他褪下鐵甲戰衣,摘下佩劍,換上不知被多少個繡娘用多少個日夜趕製而出的親王儀製時,那忽而從他肩頭失卻的重量幾乎讓他心驚——

原來,他從出生以來在京中所享有的,從來是這樣安閑靜逸的舒服日子。

他開始因此質疑起那些生在皇族中曾一度習以為常、理所應當的事物:比方宮中各殿夜夜不滅的一盞盞長明燈火,比方京城裏各府官家為求攀比而從皖南斥資運回的一樽樽石頭,比方皇族出遊卻借由官中用度來置辦的一桌桌酒宴,再比方……

翰林院每月八百兩紋銀的筆墨貼補。

八百兩紋銀,不過是供這些不與政的酸腐文官將攢花的箋子換作灑金的,甚或是將狼毫換作紫毫、石硯換作玉硯罷了,可在北疆邊關苦守寒冬的一營營將士,卻每每隻因少了那麼幾百兩貼補,而連一盆可燒來取暖的好碳都沒有。

回京後的第一場朝會,薑越就上疏請停了翰林貼補,並令翰林文官每有所需用度,都要寫折交由外務府批複方可;另一側,他又請增西北、中北兩地的營房糧餉,並讓邊關用度直接從兵部過賬受理,免卻當中諸多繁瑣。

那時他的皇侄薑湛登基不足兩載,繼位後怯懦畏臣,尚未有一次敢上朝聽政,而勝戰歸來的他卻備受朝中矚目,在武將中頗獲聲望,文臣也莫敢相輕,故此諫言一經內閣納下,便即刻就施行了。

一時朝中泛起流言,說晉王回京是有所圖謀,似乎動了心思要取侄代政、掌繼皇權,坊間也開始傳聞他是想奪回曾被先皇拿去的那個似乎本該屬於他的位置,故而才伸手軍中,幹預用度。

這些不知何來的謠言很快傳到了宮裏。內閣眾臣與借由少帝不親政事而得利的一幹宗親再坐不住,於是便下了金帖請薑越進宮議事,為的不過是要探探他口風。

對此泰王隻道:“從前大哥在的時候就忌憚你,不過是因了你討父皇喜歡,眼下他兒子的龍椅還沒坐穩捂熱,你又年紀輕輕地立了戰功回來,朝中誰不多尋思尋思?不過他們猜你、疑你,也就是一時憂心,過了也就散了,聽他們問什麼,你便也別強,免得原本沒有的事兒都給他們挑成了真的,那才麻煩!”

他點頭聽了泰王的話,對此並未過多言語。可從世宗閣出來,同泰王走在幼時玩樂的禦花園中,一旦念及萬人出征、受傷戰死,為的竟是這樣一派朝堂景象,他卻忽而又覺出分荒唐了,不免隻想趕緊出宮去靜靜。

可這時風林鳥鳴下,卻有隱約的人聲隔著他身側的長青池傳來:

“……你們就不覺著邪門兒麼?哎哎,大仙兒!嘖,別睡啦!你起來說說,咱們招他惹他了?從前他對付咱們就算了,怎麼眼下回來了,他還是對付咱們哪?”

說話的人是個坐在石頭上的瘦子,一邊說著,還一邊拉起了靠在柳樹下睡覺的另一人。

隔著水岸望去,薑越隻見對側柳蔭下坐了三個鬆青色補子的人影,遙遙分辨衣飾,似乎是五品上下的文臣。

三人的臉被柳枝的蔭翳攏住,瞧不清是誰。這時被那瘦子拉起的人身影一晃,已經不耐煩地打了那瘦子一腦瓜,聲色低沉道:

“人家高高在上,才不記得咱是誰呢。睡你的覺罷,別自作多情——”

“噓噓,閉嘴!”坐在這人身邊的高個子忽然警覺,低聲招呼另兩個,“有人來了,別睡了!趕緊起來!”

霎時柳樹下青影微亂,三人慌忙拍袍起身。當先一個猛地撈起柳枝闖出蔭蔽來,卻立時再無遮掩地撞入了隔岸相望的薑越眼中——

這便是少年一別、時隔三年後,薑越再見到裴鈞的第一眼。

不同於薑越久在塞外被大風烈日鍛出的麥色肌膚與精健體格,那時初及弱冠的裴鈞一身氣色豐沛、身形俊逸,皎然於春日碧樹下一立,無論氣度還是容貌,俱可算作是京中俊俏公子一流的翹楚。加之素日往來於官中皇城,日不曬、雨不淋,他目所視者經科風頌,手所書者聖人學究,一容便仍似白玉一般,半分瑕色沒有,同一身殺伐之氣未散的薑越兩相臨池一較,幾乎一個是柳葉條,一個是苦寒枝。

這一刻薑越幾乎聽聞自己胸腔中傳來戰鼓。他看向裴鈞,一時竟忘了自己已在安平之境,袖下握拳的雙手片息滲出薄汗,一容喜色未起,雙腳已不可抑製地向前半步——

卻也隻是半步。

與此同時,對岸的裴鈞放下拂枝的右手,長眉在碧葉掩映中斜斜挑起,看向薑越的淡目微訝,似乎是辨別了一會兒,才終於想起這岸邊的小王爺是誰。接著他雙目中的訝然便極快地流逝了,一張臉又再度被不無不可的神采填滿,唇角也帶起個不真不假的笑來,緩緩抬起手,遙遙對這二位親王俯首作揖,繼而便與同袍二人匆匆離去,全然沒有任何流連。

薑越霎時舉目去追,沒待回過神來,已聽身旁泰王在笑:“老七,他們這是記恨你啦。”

薑越一愣,忙問:“為何?”

“你不知道?”

泰王搖頭看著他直覺可樂,神色頗有些長者審視少年人的玩味:“他們就是翰林的人哪。喏,你瞧打頭那個模樣最俊的,那是忠義侯的兒子——裴鈞裴子羽。他就是被你停掉筆墨貼補的翰林采買。你啊……斷了人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