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過了正,紅輪始向西沉。待馬車到了晉王府外圍的一處僻靜民居,夜幕已臨。
薑越下了車,立在民居門前的黃紙燈下目送裴鈞的車馬調頭。裴鈞在車中掀簾看回薑越立在門前的身影,此時雖瞧不見薑越麵具下究竟是何神情,卻可輕易察覺薑越周身散出的憂慮。
他擱下簾子作想一二,歎了口氣,出聲叫車夫稍等,起身下車向薑越走去。
薑越見他折返,微微一愣道:“怎又下來了?”
裴鈞上前拉著他兩步跨入民居的門檻:“我怕你一個人想不通,自個兒瞎難受。”
薑越無奈被他拉進了院門,聽言立在前庭苦笑:“今日之事,見者難過才是人之常情,我靜靜便好了,倒是你熬了一整宿,還是快些回去休息罷。”
“要是就這麼扔下你回去,我才是整宿都要睡不著了。”裴鈞抬手替他摘下麵具,湊近他細細端詳,“想什麼呢?真不想同我說說?”
薑越看向他目光一搖,猶豫一時,垂下頭去,待轉身再往裏走了兩步,才低聲歎:“我是一路在想……李氏此案,是鬧進京城叫我們看見了,才好歹算是替李偲和冤民伸了冤,可普天之下,又還有多少個李家我們看不見?若真如李偲所說,李存誌一死是堵了天下人喊冤的嘴,那這一朝上下的腐敗積弊,往後又怎麼能讓我們知道?而我們若是不知,又何提能將之革除?”
裴鈞跟著他往前走了兩步,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停下來問:“你是怕……這天下就算換了個腦袋,也還是動不了身子?”
薑越回身看向他,眼神中有難得的一絲彷徨:“你不怕麼?”
裴鈞坦然望向他:“我自然也怕,可薑越,若這天下連腦袋都不換,其臃弊之身,豈非更沒有一掙之望了?”
薑越凝眉走到廊前闌幹處坐了,仰頭問他:“那頭和身,究竟孰重?”
裴鈞稍作沉吟,慢慢上前坐在他身邊道:“我以為此二者不當論重,而應比輕。”
薑越皺眉:“何謂輕?”
裴鈞答:“自然是兩權相利取其重,兩害相較取其輕。”
薑越聞言目光一醒,聽裴鈞又道:“你想想啊,薑越,人之五體若有弊病,膿瘡一剜、腐肢一砍,照樣能夠活下去,可要是腦袋裏生膿長瘡了,卻是整個人都無法可動,又何提動手剜除弊病?如今我朝兩害俱占,朽臣指望著天君昏聵來蠅營狗苟,若隻是一味剜除這些個膿瘡,朝政是不可能從根本上肅清的,而如若無法立其根,自然也無法育其葉,這麼看來,你認為此二害孰重孰輕?”
薑越了然:“自是昏君之害尤甚朽臣。”
“這道理實則就這麼簡單,可我是多少年才明白過來呀……”裴鈞搖頭自嘲,嘖嘖望天一歎,“你說蔡延和張嶺都那麼大年紀了,又該比我多悟了多少年,他們又真會不知麼?”
薑越目光一痛,斂眉低沉道:“怕是未必。”
“所以啊……”裴鈞扭頭看向他,“他們看似革新政事,實則隻是故意避重就輕,就算嚴飭吏治對朝臣喊打喊殺了,於薑湛這群龍之首卻絕無半分觸及。如今既有李氏受張家法度身死,他日自也有鹽民因蔡氏之政作亂。有了他們橫在朝政之上,便如臃痹迫於咽喉,上聵神誌,下製形骸,唯有淩駕其上,才可一舉將他們鏟除。而放眼朝中能成此舉之人,唯有你了。”
說完他抬手拍拍薑越膝頭道:“如此一想,你心裏可有通透些?”
他的話似一把齒格分明的銀梳,把薑越一腔紛雜瑣碎的思緒梳成了一道道細軟卻堅韌的綢絲,化作結實的繩索,把薑越腦中偶然動搖的一個個念頭又穩穩拴實了。薑越垂眼看著他扶在自己膝頭的手,眼光描摹他指間分明的輪廓,漸漸抬手覆在他手背上,舒出口濁氣來,扣握住他溫暖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頭。
裴鈞見他安和下來,也鬆下口氣,便拉過他同他抵額相對,抬起另手一刮他鼻尖道:“既是想通了,就暫且別愁了。往後咱們要做的還多,也沒工夫停下細想。你今日累了,便先回去歇下罷。”
薑越低低嗯了一聲,看入裴鈞眼裏,眼中閃動的光影似乎像山風間搖曳的燈火,經由裴鈞的話而愈見明亮。少時,他抬手捧過裴鈞的臉,微揚下頜,淺淺在裴鈞唇角一印:“你也是。”
裴鈞偏頭追著他這一吻索了個回馬槍,手指摩挲他掌心道:“那你明日要再來見我。”
薑越不解看向他:“這回又去哪兒?”
“去瞧瞧梅六給我打的船。”裴鈞最後親吻他一下,站起身來,一邊走出這方民居的大門,一邊回頭向薑越道:“明日辰時,來半飽炊尋我,不見不散。”
說罷他別過薑越,轉身邁出門檻上了馬車,便往忠義侯府去了。
回到府中,月意更濃。裴鈞剛下馬車邁進府門,還沒等六斤給端上杯茶來,就見錢海清從內院一路高叫著“師父師父”噠噠衝出,那神情直似開心得發了瘋,甫一停下,又噗通一聲跪在他跟前,酡紅著臉,大著舌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