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烏蒙散盡,山中雨停。
裴鈞一夜未曾合眼,又因臂上刀傷無藥醫治而膿腫生痛,此時已開始周身發燙,整個人十分虛弱。可眼見日頭升起,他卻仍舊澀目強撐著起了身來,領一行人出了土洞以林間草葉果物充饑,又徒步走出山林,終在正午時分,到了臨近一處縣城。
見有守軍圍城查檢,眾人便未進城,正是愁著如何填補物資時,一隊走鏢的商隊出了城來。
裴鈞腦子一動,在城外攔下其人馬,奉上銀錢,讓他們與自己一行換了衣衫,又買下了鏢隊所有的糧食、馬匹和兩輛舊車,這才將幾個體力已經不濟的傷員安置了,眾人也終於吃上頓飽飯。
他思索一番,料想眼下他與閆、方都是朝廷通緝的“罪臣”,若被認出,將會拖累整隊、耽擱行程,於是便與閆、方二人坐入馬車之中躲藏,令護衛詳細打聽好前往寧城的近道,一行人這才改頭換麵,重新上路。
有了車馬,眾人腳程都快上許多,原料該要兩三日才能抵達的路程,眼下隻用再行一日夜即可。
對裴鈞而言,這意味著他將更快見到薑越了。
他的心間由此激蕩出一絲難言的安撫,“薑越”二字也化為旱地中的雨露,在他幹涸的神智間蔓延遊走,令他在搖晃的馬車中想起了二人過往的點點滴滴,想起了冰天雪地中的垂釣,想起了薑越遞到他手中的花茶,甚至想起了那茶水滑落喉間泛起的回甘。
豔陽肆意發散著熱氣,烘得馬車裏悶熱生燥。眾人都是精疲力竭,一路也輪番入馬車休整,可一直到第二日天明時分,哪怕護衛們輪番歇了再多次,哪怕方明玨、閆玉亮已頂不住困意合上了眼,裴鈞也一次都不曾睡去。
他甚至一次都不曾放鬆地靠在車壁上,也一次不曾吃完過分到他手中的糧食。
第二日午後,寧城終於在望,裴鈞忙派出一騎護衛先行打探,至此,緊繃的心弦才稍稍鬆下一分。
閆玉亮聞聲醒來,眼見裴鈞已熬紅雙眼卻仍抱著傷臂苦撐,便在他身邊勸道:“子羽,眼下才到十裏坡,許還有半個時辰才能進城,你還是睡睡吧?”
方明玨也憂心道:“是啊,自打咱們從船上下來,就沒見你真正睡過。你身上還有傷,若一點不睡,可怎麼受得住——”
“不是我不想睡。”裴鈞打斷他,抬手按了按發酸發痛的眼眶,沉聲道,“是見不到晉王爺,我睡不著。”
方明玨還想再勸,可此時馬車卻忽然停下了。
裴鈞眉心一擰,放下手來:“怎麼回事?為何停車?”
簾外傳來駕車護衛的聲音:“大人,前頭的路……被堵住了。”
“堵住了?”裴鈞不耐煩地撩開車簾,剛想起身下車看看,站直時卻一陣頭暈目眩。
他連忙扶著車框閉目片刻,待穩住了身子再開眼看去,卻被眼前的景象猛然懾住。
隻見他方才剛派去打探的護衛正停在前方不遠處,騎在馬上麵對他們,高舉起雙手,作出了“停行”的手勢。
在這護衛身後,是一片茂密的叢林,而在這片叢林中的泥地之上,此時此刻竟堆疊著滿地的死屍、死馬和燒爛的戰旗,當中流出的灰黑血水已滲入泥土,更因經久滯留而發出惡臭,招來了大堆的蛆蟲和蒼蠅啃噬叮咬,整個一副修羅境地。
方明玨在裴鈞身後探出頭來,見景大驚,轉眸看了裴鈞一眼,顫聲問道:“這是誰家兵馬?該不會……”
裴鈞隻覺一股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此時立即下了馬車,趔趄地向前走去。
越向前走,他見到的死屍、死馬便越多,惡臭也愈益濃厚,這叫他不禁抬手捂住了口鼻,四下急尋間,終於看見一副尚未全毀的戰旗正塞在一匹馬屍之下,似乎能看清旗上字樣。
他連忙抖著手抽出那戰旗,一把展開來,霎時間,那戰旗上的血渣與泥漬都被撣落下來,旗上鮮紅的繡字也顯露而出——
“晉”。
裴鈞腦中轟然一響,雙目猛瞠、雙腿發軟,整個人頓地一晃:“不,不不不……”
他緊緊揪著那戰旗,臉上已失卻了所有血色,一時更著急地扶著樹幹又繼續向前尋覓,不一會兒,又再度扯出一張死屍手中緊捏的戰旗,見旗上仍舊是一個鮮紅的“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