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學生們倒是問題很多,下課之後,排在教授身後追問。
鄧莫遲排在最後一個,他有些恍惚,路過牆上的海報、投影、名人手跡,也路過許多間排滿書架的閱覽室,他看到那些專著的名字,回過神來,跟著教授的已經隻剩他一個了。
他們似乎來到了辦公室門前。
“你是新來的?”連著說了兩個小時的話,教授的聲音有些沙啞,英式發音倒還是保持了優雅,“東西抓緊時間準備,周五可不要再這麼兩手空空地來上課了。”
鄧莫遲道:“我不是這裏的學生。”
辦公室門開了,教授收起磁卡,回頭看了他一眼:“先進來吧。”
鄧莫遲沒有順手把門帶上,而是留了條縫。小心地走過一張小巧的木質茶幾,以及沿牆堆放的書籍,他站在辦公桌前,沒有掩飾自己的拘謹。
“看來你剛過了不太好的一天啊。”教授也直率地看著他的傷口。
“以前上大課,過來旁聽的外校學生不少,”見鄧莫遲不吭聲,教授又從抽屜裏取出兩個杯子,各自到了半杯熱水,推了一杯到鄧莫遲身前,“現在也沒關係的,隻要你不被保衛部發現。這說明我的課很受歡迎不是嗎?”
鄧莫遲端起那杯水,聞了聞,好濃的一股香味。他就暖和地捧著它,沒有喝。
“這是茉莉花茶,放了幾粒冰糖,”教授推了推眼鏡,解釋道,“是一種花,還有茶葉,烘幹泡成的水。”
“我知道。”
“你是坐輕軌來的?”
鄧莫遲沒有否認,但把茶杯又捏緊了些。他的高領毛衣明明遮住了他的脖頸,還是說上了年紀的人看人都很準,能一眼辨認出來?
他和正常人類就那麼不同嗎?
但經過兩個小時,他已經能夠判斷眼前的老人對自己不存在敵意。
“我想問您一個問題。”他放下杯子,幹脆道。
“嗯,”教授抿著茶水,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剛才的課你全都跟上了,還有點心不在焉,覺得我講的無聊。”
鄧莫遲把包掛在身前,翻找的動作一頓。
“帶過那麼多學生,看一下眼睛我就能看出狀態,”教授仍是笑著,“是要問專業問題嗎?我很期待。”
鄧莫遲默默掏出一張淡黃色的廣告單,疊成四分之一大小,打開才看到單子的另一麵全都是草稿,雖然密密麻麻,人造纖維洇墨的問題也有些嚴重,但演算條理清晰,紙張右下角,有幾行被一個黑框勾了出來。
“這個方程,我做了六十多次迭代,換了我能想到的所有慣性係,算上了所有擾動線性化的因素,最後都是死循環,”鄧莫遲把皺巴巴的演算紙遞到桌子對麵,“是舵麵問題嗎?”
教授戴上老花鏡,盯著紙麵看了一會兒,鄧莫遲發覺,這人不僅在看自己標出的方程組,而是在從頭到尾地閱讀這張紙上的推導過程。
他攥著自己的鉛筆頭,挪開步子,站到了教授身側。
“你想把一樣東西送上天空。”教授道。
鄧莫遲不語。
“它很大,還是壞的,應該還沉在水底,在輻射區重力紊亂的某條緯線上,”教授又說,“你不僅要克服重力,還要考慮水的浮力、阻力、水氧麵變量,看密度是海水。你必須做大量計算,建立上百個模型,這隻是其中很小一部分。但它困擾你很久。你的當務之急就是要解出這個方程。”
鄧莫遲還是沉默。
“它是什麼?”
“是我的。”鄧莫遲吸了吸鼻子,終於開了口。
教授露出了然的神情,抬眼看著身邊的少年:“你今年多大歲數?”
“十七。”鄧莫遲如實道。雖然沒有別人記得,但是按照登記數據,昨天是他的生日。
“哈哈,我十七歲的時候也有很多秘密,放心吧,你的秘密我也不會破壞的,”教授拿過鄧莫遲手中那半截鉛筆,翻開自己的演算本,“我也喜歡用紙筆推方程,你願意的話,可以和我一起算一遍。前提是先吃點藥,在我的茶幾抽屜裏找,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發燒了。”
鄧莫遲垂著眼睛,看到教授稀疏的發頂,還有落在上麵毛茸茸的燈光。仿照日光的設置,讓人錯覺真的出了太陽。他靴筒裏的雪早就化了,領口裏的也是,被體溫捂著,讓他漸漸能感覺到一點室內的溫暖,摸摸自己的額頭,確實是燙的。
真的在發燒?鄧莫遲還是有些茫然,他的頭經常會疼,他也經常又餓又累,沒有力氣。
他端上自己的杯子,走到茶幾邊,翻出退燒藥和消炎藥給自己吃。茉莉花茶還沒涼透,又甜又香,鄧莫遲確信自己沒喝過這麼好喝的東西。
“餅幹你也可以吃一點。”教授正在嘩啦啦地翻動紙頁。
鄧莫遲看了看茶幾一角的那個托盤,四塊手掌大小的酥餅,他不到一分鍾就吃了兩塊,用手接著殘渣,和從嘴角抹下的一同撣進垃圾桶,起身跑回桌邊,他想快點開始算他的方程。
教授慷慨地撕給他一遝紙,奶白色,光滑度適中,有著細小的淺色網格。這比同等重量的鋼鐵要貴上二十倍。鄧莫遲上下摸了幾遍,感受這紙張的觸感,接著就俯下·身,跟著教授的思路,一同計算起來。
的確,他出現了錯誤,如果一直自己死摳,也總有一天能檢驗出來。但有一個充滿經驗和智慧的長者在前麵引路是什麼感覺,叫一個人“老師”是什麼感覺,這是鄧莫遲先前永遠也無從得知的。他不用抓亂自己的頭發,不用滾在地板上輾轉反側,閉上眼就是鋪天蓋地的運算符,他知道自己一直算下去就好了。這或許可以稱為“踏實”,和他被藥、熱水、食物填飽的肚子一樣,他很踏實。
問題解決完畢,天色都暗了下去,教授合上鋼筆,回身看看窗外:“留下吃個晚餐嗎?”
鄧莫遲直起身子,彎了太久,他的腰很麻很酸,身上的傷就像僵住了。但他覺得自己幾乎想笑了——至少現在去那個VR公司麵試絕對不成問題,“不了,我要去接弟弟妹妹放學。”
說著,他試探著抱起兩人寫滿的那一厚遝草紙。
“都是你的,”教授笑道,“還有這些。”他從抽屜取出幾冊嶄新的本子,還有一盒鉛筆,“我想裝訂成本的草稿應該比散裝廣告紙更好儲存。”
鄧莫遲是驚訝的,他也沒想藏著掖著,“我得到了一張這個學校的學生證,想來看看,”他異色的眼眸眨了兩下,慢慢地解釋道,“沒有想過會得到答案。”
“我也沒想到會從學生那裏得到這麼有意思的問題,你做得很棒,應該來這兒讀書的,”教授扶著桌沿站起,認真望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孩子,“不過,聽課對你來說是浪費時間,這個給你,”他又從桌麵的卡槽取出兩張卡片,交到鄧莫遲手中,“查不到的就來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