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中”的紅光灑在他頭頂,像血一樣。
牆麵斑駁簡陋,他脊梁筆直。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這裏的每一個人一樣,著等抓了誰就走,抓了誰就走,但他永遠不會走。
因為這個男人,有情,有義。
彭野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表情很平靜,:“我去洗手。”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尼瑪蹲在手術室門邊抹眼淚,達瓦低頭靠著牆。
程迦一時間很想抽煙,顧忌著在醫院,她走去廁所。
鎮醫院廁所很簡陋,男女分層,便池連門都沒有,由一串通道構成。洗手台上沒鏡子,水龍頭也鬆了。
她站在廁所門口點了根煙,望著欄杆外雜亂的鎮。身後傳來腳步聲,程迦回頭看,是達瓦。
達瓦又瘦又,膚色倒不黑。眉毛濃,眼睛大,一頭短發。
程迦第一次見到短發的藏族女人。
達瓦進廁所衝洗手上的血,問:“你是攝影師程迦吧?”
“是。”
達瓦眼眶還是紅的,卻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讓很多人看到。”
“嗯。”
達瓦又低頭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煙,沉默了半刻,:“別泄氣。”
達瓦一愣,半晌明白過來,微笑道:“因為剛在車上的話嗎?是很糟糕,但我沒泄氣。”
“七哥過,如果我們什麼也不做,情況會更糟。”
十六的那枚子彈雖然進入腹部,但沒傷到重要器官,搶救後脫離了生命危險。而隊裏的人甚至來不及照顧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盜獵活躍期。無人區範圍大,保護站所有隊員出動,也捉襟見肘。
程迦跟著彭野他們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歸工作狀態的彭野再無心顧及程迦,他不是忙著在地圖上分析藏羚的習慣聚集地,就是忙著根據氣和藏羚留下的痕跡分析羊群移動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時刻警惕四周的動靜,一隊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馬虎。
而工作狀態下的程迦也無心顧及彭野,她忙著觀察、思考和拍照。
她觀察巡查隊裏的每個人,從他們的動作、表情、言行推測他們的內心和性格,思考從哪個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現出他們的本質。
好幾次他們都沒坐在同一輛車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無事。
程迦跟著達瓦坐在後邊車上,認識了彭野隊裏另外兩人,濤子和胡楊。濤子血氣方剛,胡楊冷靜沉穩。
一路上,濤子和程迦講了很多他們日常工作的情形。
風餐露宿,不知歸路。
程迦少有答話,每個字都聽進心裏。
到烏拉湖附近,前邊的車停了。黑色的禿鷹在低空盤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沒有動靜。
程迦也下了車,朝那兒走,還未走近,風湧過來,她聞到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腐臭味腥膻味。
往前走幾步,視野開闊,烏拉湖湛藍如寶石,湖邊漫山遍野是藏羚屍體,剝了皮,剩下血紅的骨肉。公的、母的,大著肚子的、幼的,到處都是。
血水染紅草地和湖水。
禿鷹盤旋,黑壓壓遮蓋空,有三三兩兩在啄食。
原野上風在呼嘯。
某一瞬,程迦隱約聽到羊叫。她以為是幻覺,這兒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著血洗的地,走到一個扒得精光的母羊身邊蹲下,從它的前腿邊抱出一隻乳臭未幹的羊羔,剛出生沒幾,還在哺乳期,毛都沒長全,盜獵人都懶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會兒,把羔子放下,走回來。
程迦抬頭望他,彭野:“活不成了。”
他們清點數量後,繼續趕路。
程迦坐回車上,達瓦:“羊太,餓出了問題,母羊死了,更沒法救。”
程迦從煙盒裏敲出一支煙,問:“介意嗎?”
達瓦搖頭。
程迦搖下玻璃,點了根煙。
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多格仁錯湖。
巡查隊遠遠看見山坡上的羊群,並沒靠近,而是在湖邊紮營。
石頭、胡楊他們搬著裝備,程迦想近距離去看羊。
彭野讓達瓦帶她去。
達瓦帶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麵的山坡,讓她匍匐下來,別被羊發現。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與馬蘭馬拉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藍,草地依舊青黃,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閑吃草。
羊嗷嗷跳腳擠在一起撞腦袋打架,羊羔排排跪著吃奶,母羊輕蹭它們的屁股,懷著羊的母羊安靜地吃草,公羚羊警惕地張望。
這方山坡上,他們是一個社會。
達瓦伏在程迦身邊,輕聲道:“很美好,不是嗎?”
程迦瞄著相機鏡頭,沒話。
達瓦:“我們的羊兒很脆弱,不像大象有力氣,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鯊魚有尖牙……但有也沒用,七哥,大象、犀牛和鯊魚同樣在被人屠殺。”
程迦看著鏡頭,微微皺眉,“達瓦。”
“嗯?”
“有狼。”
“我看見了。”
“……”
一隻狼從草叢中潛出來,公羚羊發出警報,狼以迅雷之勢衝進驚慌失措的羊群,從母羊腳下的羔群裏叼走一隻,幾頭公羚頂著角追趕,已來不及。
狼把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竄的羊群又漸漸恢複平靜。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喂奶。
達瓦:“人比狼還貪得無厭。”
程迦:“這話錯了,狼不貪得無厭。”
待了一會兒,兩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點了根煙,問:“你們隊還招女隊員?”
“特例。我當過兵,槍法準。也別看我瘦,可力氣很大。”
程迦道:“你幹這個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頭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時沒話。
達瓦笑笑,“年紀大了。家裏人催我,我要結不成婚了。”
“談過戀愛嗎?”
“沒有。”達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頭,像個少女。
程迦也找不著別的話,隻道:“這地方,女人不結婚,壓力很大。”
“一年難得回家幾次,聽不到嘮叨。”達瓦倒豁達開朗。
程迦淡淡地笑了笑,又問:“沒想過離開嗎?”
“走不了。”達瓦,“站裏人太少,忙不過來。總想著情況好轉些再走,抓到哪個團夥再走。可抓了一個,新的又冒出來。這一晃,時間就過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過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煙,無話再問。
太陽落山,在湖麵灑下紅彤彤的波光,湖水蕩漾著,如同瑪瑙的世界。彭野他們在湖邊搭帳篷。程迦和達瓦回去時,已經收尾。
達瓦:“這一路咱倆住。”
程迦嗯一聲。
她拿了毛巾去湖邊,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臉。沒一會兒,彭野也過來,在旁邊一米遠處洗手。
程迦扭頭看他,湖麵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臉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頭看她,眼底映著波光,微眯著,問:“累嗎?”
“不累。”
“嗯。”
他搓幹淨了手,想什麼,濤子在後邊喊他:“七哥!”
彭野也沒時間看她一眼,轉身就走了。
程迦蹲在湖邊,擦洗臉頰和脖子。
洗完了回帳篷,彭野來到門口。
“程迦。”
“嗯?”程迦頭也沒抬,正給相機換鏡頭。等了幾秒鍾,發覺不對,她抬頭看他,“有事嗎?”
他一手拿著藥,一手拿著饅頭和鹹菜,“不能生火,隻能吃冷食,將就一下。”
程迦看著他。
他又:“在睡袋附近撒點藥,夜裏怕有蜈蚣、螞蟻。”
程迦還是看著他,“你怎麼不進來?”
彭野:“不方便,你出來拿一下。”
“你放在地上吧。”程迦,低頭扭鏡頭,“我過會兒來拿。”
“……”
彭野等了幾秒鍾,她盤腿坐在睡袋上裝相機,沒有過來的意思。他剛要進來,達瓦從外邊跑過來,打了聲招呼:“七哥。”
彭野把手裏的東西遞給達瓦,達瓦進來給程迦。
程迦接過,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饅頭,又冷又硬,她慢慢嚼著,一點點咽下去。
她問:“晚上也有人盜獵?”
“有啊。”達瓦,“藏羚喜歡追著自己的影子跑,他們開車燈,羊兒就跑在前邊的光束裏,開槍就行。”
程迦繼續啃饅頭。
達瓦拿手給她捧住,:“心別掉渣兒,惹了毒螞蟻,晚上鑽進睡袋咬你。”
程迦於是走出帳篷到湖邊去吃。
太陽一落,風就大了。
程迦吃進去一堆冷風。彭野和石頭他們在另外的帳篷裏商量著明的行車路線。
在野外,沒有火,也沒有娛樂,加上白日裏勞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舊輪流值夜。沒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裏,白日疲累,一會兒就睡著了。
可到深夜,她隱約聽到外邊彭野壓低了的聲音:“去睡覺吧。”
“嗯,七哥辛苦啦。”達瓦聲音也很。
程迦醒了,閉著眼睛,聽見達瓦拉開帳篷拉鏈,躡手躡腳進來,鑽進睡袋。
又過了不知多久,達瓦的呼吸聲均勻下來。程迦爬出來,輕輕地拉開拉鏈鑽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見底的,是深藍色的,像海洋。遙遠的地平線上閃爍著光。
彭野立在兩個帳篷間吹夜風,聽到聲音,回頭看過來。
程迦走去他身邊,抬頭看他。
彭野也看著她,無聲地對視了一會兒,問:“被吵醒了嗎?”
程迦:“沒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麵揚了揚,唇角帶著淡笑,:“看那邊。”
程迦扭頭去看,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湖麵星光閃閃,滿地蕩漾著水鑽,她抬頭仰望,看見了滿繁星。
仿佛無數條銀河懸掛於上,熠熠生輝,綴滿整個夜空。
程迦心底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她緩緩地走到湖邊,站在星河裏。彭野在她身邊,兩人吹著夜風,望著星空,什麼也不,卻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