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通二年,歲在甲子。
立國二百七十餘載,雖然數度中興,國朝終究還是難止傾頹之勢。即使哀帝死後形成的幾個小朝廷仍在苟延殘喘,可在武寧節度使陸仲看來,這幾個名不副實的小朝廷被各路諸侯瓜分不過是遲早的事。舊朝覆亡已成定局。
昭帝以來,武將割踞、宦官亂政,千瘡百孔的王朝早已是日薄西山之相。壬戌宮變,末帝身死,其後便是群雄並起,攻伐不止。雖然有人在變亂之後擁立宗室為君,也不過是為了挾天子以令諸侯。各節鎮自立已久,根本不願聽命於傀儡天子。不到兩年,便有數個小朝廷分崩離析。餘下的兩三個也被權臣把持,恐怕很快就會步其後塵。百姓為戰亂所苦,四散流離,即便戰火尚未波及之處,也已現了亂象。
“先王創業,篳路藍縷,宵衣旰食,曆經百年方見興盛,覆滅卻在旦夕之間。如今戰亂四起,不知何年何月,百姓才可安居樂業……”
“郎主在說什麼?”這番話略嫌深奧,令牽馬的家仆有些疑惑。
“沒什麼,”微服出行的陸仲眼望路邊乞食的流民,輕聲歎息,“不過是路見流民,心有所感罷了。”
話頭一起,仆從們也跟著議論紛紛:“近日流民確實越來越多,弄得咱們這兒也跟著亂了。”
“可不是,聽說這陣子都出了好幾起流民搶劫的案子了。”
“早先還有人同情這些流民,如今看他們這樣凶悍,也都怕了。他們沒個營生,豈有不作亂的道理?”
“聽說宣武已經在驅逐流民,泰寧也要開始了。我們是不是也該驅趕一下?”有人問道。
陸仲身為此地節帥,掌管徐、濠、宿等四州事務。流民不斷湧入也令他十分頭疼。聽得人問,他不由歎了口氣:“流民也隻是想活命而已,就這麼逐走,於心何忍?可是放任不管也不是辦法。連州城治所都湧入這麼多流民,其他地方可想而知。回去以後得告知家中諸人,讓他們近來無事不要出門,免得生出事端。”
一名家仆說:“阿郎怎麼不早說?大夫人聽說城外寺廟靈驗,今天一大早還帶著郎君、娘子去拜佛咧。”
“胡鬧!現在到處都是流民,還出城拜什麼佛!”陸仲連連搖頭,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關切地問,“他們出門時,可曾帶足護衛?”
“倒是帶了不少人……咦,阿郎你看,那不就是大夫人的車?”
陸仲順著家仆的指引望去,確實瞧見一隊人馬,正是寡嫂李氏並幾個小輩的車馬,在兵衛們簇擁下向他們行來。當先的那輛牛車上,車夫認出陸仲,將車停靠在了路邊。
“阿嫂今日拜佛回來得倒早。”陸仲下馬,隔著車簾問候。
“拜佛?”車內一個女聲冷笑,“碰上晦氣事,連城都沒出呢,拜什麼佛!”
陸仲聽得他們無事,總算放了心,同時卻又有些不解。騎馬跟在車後的錦衣青年下馬,對他一揖,向他解釋:“途中遇見一個醉酒的道士,說得滿口瘋話。母親心中不悅,便折了回來。”
這是陸仲亡兄的長子,名喚陸詢。
雖說長嫂孀居以來性子愈見尖刻,可對僧道仍然禮敬有加。她今日竟會對一個道士生氣,不免讓陸仲奇怪:“那道士說了什麼話,竟讓阿嫂氣成這樣?”
“這……”陸詢麵露難色,眼神飄向後麵的犢車。
“見了那個喪門星,能有什麼好話?”車內婦人怒道。
此言一出,陸詢不免尷尬:“表妹的車就在後麵,母親這話……叫她聽見豈不難堪?”
“聽見怎麼了?”車內女聲不依不撓,“克死母親,又克死舅舅,下麵還想克誰?是不是要把我們一家老小克死她才高興?”
“母親……”
“好了好了,”陸仲打圓場,“既然是個瘋道,所言何足為信?城外流民眾多,並不安全,不去也好。阿嫂要拜佛,盡可去市坊內的廟院,何苦定要去城外?”
陸詢連忙附和:“二叔所言甚是,市坊之內就有佛寺,不如我們轉去那裏?”
“罷了,”車內婦人道,“我如今也沒興致了,何必再讓旁人看笑話?回家去吧。”
她吩咐車夫離開。陸詢無奈,卻也隻得示意諸人跟上。
陸仲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跟在後麵的那輛犢車。由始至終,那輛車裏都沒有任何動靜。但是陸仲知道他們的話,車裏之人必是都聽到了——即便未曾聽到,猜也猜得到。陸仲一聲歎息,決定暫停這日行程,先跟著他們一起返回陸府。否則不知回家以後,嫂子還會對那孩子說出什麼難聽的話。
一行人很快回府。陸仲下馬時,已有婢女挑起了犢車的簾子。車上下來一個十五六歲、中等身量的少女。不待李氏開口,陸仲已親切喚著外甥女的小字說:“阿沅,你過來。阿舅有話問你。”
被稱為阿沅的少女鬆開扶著侍女的手,不慌不忙向李氏道了一個萬福,才走向陸仲,對他施禮:“阿舅有何吩咐?”
說話時,她已經抬起頭,露出一雙清亮有神的眼睛。陸仲仔細打量外甥女。雖然表現得非常平靜,但是她臉上全無血色,可見隻是強作鎮定。他暗暗點頭,自己跟回來的決定果然是正確的。他對少女溫和一笑,撫著胡須道:“昨日有人送我一幅古畫,可我瞧著有些疑惑。你向來見解獨到,可否替阿舅參詳參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