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歌靜立在臨霜的幾步開外,身後的樹蔥蔥濃鬱,夕陽靜灑,籠映著他月白的衣衫,將他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黃的邊。那光芒似是帶著溫氣的,令他望著無端沒了平日所顯的冷冽,平白添了幾許溫潤。
他今日自太學下學的時辰較早。以往他這般早的下學,都會早早回府,將自己關在書房內讀幾卷書文。這一天卻正逢長公主外出,留了長星給他看管。沈長星年幼,又愛玩愛鬧,在書房裏陪了他片刻便忍不住了,吵鬧著要過來中院找祖母,要祖母賞他吃糖。
他無可奈何,隻得帶著長星來了中院,與祖母聊談了一會兒便欲行告退。長星卻怎般都不願走。老夫人疼愛幼孫,自是應允,他沒有辦法,見祖孫二人正樂得融洽,幹脆自己步出前堂,在中院中隨意漫行。
算起來他其實已有很多年不曾巡繞過中院了,隻記得自己年幼的時候,因也喜愛向祖母討糖。可是後來大了,太學課業忙碌,老夫人又不必子孫每日拘禮晨晚的請安,所以也僅是在平日請安時方才來過中院,時常也是匆匆來匆匆去,加之他上輩子的一些回憶,每每步入中院,總是會想起上一世祖母臨終的慘劇,便更少願在這片院落踏足。這一次他踏著夕陽,慢慢自院內漫步,望著四下的每一草一木,一石一景,不知不覺間,不僅化去了心頭一直以來的沉重,竟更加深了要竭盡全力,改變結局的決心。
就在他步到迷林的外側時,四下寂寂間,耳邊竟傳來陣陣斷續卻幽然的塤樂,聲音隱隱,卻分外清明。
是這樂聲聽著極其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尚在上一世,他身心俱處迷茫與絕望間,有一個女子一直伴在他的身側,低聲為他吟唱著一首歌,“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他的腦海裏,立即浮現出一個纖瘦柔婉的女子身影。對應的,卻是一張尚處少女的臉龐。
不知不覺的,他穿過迷林,果然在河畔的邊沿,看到了那個素青的身影,靜立在河邊,獨自吹塤遠眺,孤靜卻寂寥。
他清晰辯聽出她的氣息愈加的不穩,吹奏間有幾個音符也破碎而不準,想著她一曲吹完,自己也當會發覺。可當她靜吹奏完一曲,卻隻是一直站立著沒有動作,下意識地,他脫口喚出了一句。
女孩一刹回過頭。
一瞬間,他清晰看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詫與震訝,以及臉上斑駁的殘淚,被夕陽映得仿佛是碎金落了麵頰,頓時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立即匆忙擦去了淚,訥訥道:“三、三少爺萬福!”
沈長歌微微蹙眉,“你怎麼了?”
“沒……”臨霜匆忙搖了搖頭,眉眼垂得低低的,不去看他。
沈長歌沒有說話,視線一墜望見她手中緊握的小葫蘆塤,心中大抵明晰了緣由,前了幾步,為她遞去了一個幹淨的方帕。
臨霜怔了怔。
目光遲疑了片晌,她猶豫地探出手,終還是接了過來,輕輕擦了擦臉,道:“謝三少爺……”
默默退後兩步,沈長歌望著她,刻意錯開話題,“方才你有一音錯了。最後兩節的第五音,應是低徵調,而非弱角調。兩音雖近,但聽著卻與之後的部分太不連貫。”
“你怎知——”臨霜訝住了。這明明是她家鄉那的小曲,他怎麼會……
她心想他身位公府嫡子,想來見識也定然頗廣,不過一首地方曲調,即便知曉也該不足為奇,於是方才脫口,又生生將問話咽了回去。
沈長歌不曾回答,靜靜凝視她,默了片刻,主動拋出一個問題,“聽說,你報名了我侍讀婢女的擇選。”
“我……”他一句話方落,臨霜的臉卻赫地燙了,神色窘迫,“……是的。”
“那你方才的曲子,可是為終試樂律的一項所備?”
“嗯。”她誠實答了,自愧自己藝技不佳,頭埋得低低的,“三少爺見笑。”
沈長歌卻沒有笑,靜靜看著她,聲音淡如冷玉,“你可知,我祖母與母親,皆是精通音律之人?”
臨霜搖搖頭。
頓了頓,他又道:“你這個程度,是絕對不可能選的上的。”
臨霜的胸口頓時塞了一塞。
盡管她心知自己能力有限,也知此次擇選,自己的希望本就不大,但此番乍聽他親口說出,心頭不禁還是沉了一沉,化開了點點失望。
“我知道。”
深呼吸了一下,臨霜抬起頭來,慢慢對上了他的視線,“那我也要試一試。”
“為什麼?”他的問聲依舊很平,目光卻類似一種無言的審視,筆直映入她的瞳孔深處,“如果我是你,說不定我會選擇知難而退。”
臨霜微默了一默。
“我不想再受別人的霸淩了。”澄澈的目光中平靜而淡然,她悄無聲息地揪緊了裙裳,“我想改變我目前的處境,護著自己,也護著我所關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