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鴻城下了一場大雪。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徐涓早上起床,拉開窗簾,窗沿上積了厚厚一層,被風一吹,雪屑飄飄蕩蕩跌下高樓,在清晨的陽光照耀下,猶如一片灑下天穹的金粉。
他手疾眼快,用手機抓拍一張,第一時間發了朋友圈。
最近,他和裴聿成了網友,每天在微信上閑聊,朋友圈互相點讚,聊天記錄往上翻,長長的拽不到頭,內容五花八門,從職場糾紛聊到業內八卦,從近期熱播劇聊到古今中外的名著經典,不管什麼話題,高雅也好,低俗也罷,沒有徐涓不能侃的。
倒是裴聿,正經領域能聊一聊,並有很深的見解,談到娛樂話題他就兩眼一抹黑,大部分梗都接不上。
這時,徐涓就會認真地給他解釋。
但有一些梗的笑點比較離奇,一個梗套一個梗,不常上網的人反應不過來,很難理解它究竟為什麼搞笑,而如果詳細解釋呢,把梗全部拆開分析,又犯了“解釋笑話”的錯誤,把笑點衝得更淡了。
所以徐涓笑的時候,裴聿總是很茫然:“好笑嗎?”
他一本正經地發問,徐涓笑得更厲害了。
裴聿無語:“你好煩,笑點真低。”
徐涓狂笑,裴聿忍無可忍:“你以後不要再關注這些沒營養的東西了,這就是當代網絡文化?網友怎麼這麼閑?不如多看幾本書,亂講什麼笑話,又不好笑。”
徐涓笑得快背過去了。
裴聿這副樣子實在可愛,但可愛的人卻不自知,以為他嘲笑自己是老古董。裴聿相當惱火,警告徐涓:“朋友之間應該互相尊重,你能不能尊重我一點,徐總?”
“對不起。”徐涓從善如流地改了口,“你說得對,網友好沒意思啊,整天瞎笑什麼,真無聊。”
裴聿這才消氣。
除了這些,偶爾也會聊聊正經事。
徐涓昨天出了趟門,去探望他的書法和國畫師父段西園了。
回來之後,他在微信上說:“裴聿,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我被逐出師門好幾年,今天厚著臉皮去找我師父道歉,他原諒我了。”徐涓說,“老頭一把年紀了,不跟我一般見識,畢竟我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有十幾年的師徒情分。”
裴聿很動容:“你怎麼道歉的?”
徐涓說:“那還不簡單,撒個嬌,哭一場唄。”
裴聿:“……”
他說的是玩笑話。
實際上,他做了好幾天的心理準備才鼓起勇氣登門。
段西園是一個很嚴厲的老師,當初他放飛自我,段西園險些拿掃帚抽他,後來一想,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哪還講究傳統規矩,徒弟不把師父當回事,師父也別在乎太多,由他去吧。
總之,老頭被他傷了心,一氣之下和他斷絕關係,後來,逢年過節的時候,徐涓殷勤地送過禮物,全都被扔出來了,段西園一個子兒都不收,擺明了不想再和他來往。
徐涓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擾了,這回親自登門認錯,其實他心裏很忐忑,他提前打好腹稿,想說幾句好聽話,哄哄段西園。
但薑還是老的辣,師徒兩人一見麵,段西園說:“你的事我都聽說了。”
徐涓精心準備的開場白被堵了回來,誠懇地和師父聊了一整天,把自己這些年犯過的錯和有過的掙紮都傾訴了。
這些話,他跟父母都沒說過。
正因為是父母,有著最親近的血緣關係,因此也有因無法平等客觀看待對方而產生的誤解,徐涓和家裏欠缺交流,不僅僅是家裏,他和所有人都不交流,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鑽牛角尖。
直到遇到裴聿,他才為情所迫,身不由己,不得不打開一個小口,把他封閉的情緒釋放出來,表達出他最真實的想法,用以證明真心。
一旦開了這個口,就沒那麼自我了,他有了交流的欲望,以前時不時會冒出的“我和整個世界無關”的孤獨感被擊碎了,而裴聿是他入世的橋梁。
可偏偏,裴聿是一個看起來比他更脫離社會的人,他身在紅塵,心飄在外,裴聿活在象牙塔裏,卻有著他所欣賞的,凡塵俗世裏最美好的品質。
以前他總覺得,不動心的人是情場贏家。
現在卻覺得,能愛上一個值得愛的人,才是真的幸運。
徐涓確實哭了一場,他跟段西園說:“我蹉跎了六年。”
從二十歲到二十六歲,虛度的年華不會重來。
段西園贈他一支筆,讓他從今往後,一筆一劃地寫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人生還長著呢。
長輩總是包容,對待他仍然像對待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