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睡著了,甚至是睡不夠。”駱姐頹喪地一撥頭發,自己也意外,“不誇張地說,現在我隨便找一個地方倒下就能睡過去。”
沐溪隱眨了眨眼睛。
“以前是太閑了,上班翻雜誌喝咖啡網購,就等著下班。現在好了,忙得腳不沾地,有些客戶資料都得我親自開車送過去。實習助理半個月前走了,至今還沒有來新人。”
“這樣很充實。”沐溪隱安慰她,“不好嗎?”
“閑的時候無聊,忙的時候疲憊,都不怎麼好。”駱姐慢慢盯著自己的指甲,發現長了很多,還沒來得及修剪,驚覺自己邋遢至此,“對了,前天碰見舊同事,她開口就說我老了很多。”
沐溪隱打量駱姐,有些同感。近距離看,駱姐確實比以前衰老了很多,兩頰浮腫,顴骨上有曬斑,上妝遠沒有以前精致,像是潦草完成的一道程序。
“我現在沒心思了,連衣服都懶得買,感覺是浪費時間。不管怎麼樣都裝不了二十歲,何苦自欺欺人?我四十三歲了,臉上有皺紋很正常,不是嗎?”
說到這裏,兩人都小小地沉默了一會兒。誰都看得出駱姐負重而行,艱難地堅持著。用她的話說,生為母親,不得不為之。
“幸好我還有一個好兒子。”駱姐歎氣,疲憊一笑,“他學習好,老師對他讚不絕口,還有女同學喜歡他,說他長得很帥,很有意思吧?現在的孩子都很直率的。我算過,將我所有積蓄都投資在他身上,也隻賺不賠。”
“這個我讚同,他將來一定會有出息。”
“現在想來,帶他來和我一塊生活是我做過最正確的選擇,還好我沒糊塗到底。”駱姐抬頭看沐溪隱,“小沐,謝謝你當時提醒我作為一個母親該盡的責任。”
“我並沒有說什麼,你早在心裏做出了選擇,無論我支持還是反對,你都會那麼做。”
駱姐用指甲扣一扣咖啡的蓋子,輕輕說:“我最近讀到一段話,印象深刻,反複讀。”
“你看書了?是什麼話?”沐溪隱記得駱姐說過她一看書就頭疼。
“似乎我們總是很容易忽略當下的生活,忽略許多美好的時光。而當所有的時光在被辜負被浪費後,才能從記憶裏將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麵沉積的灰塵,感歎它是最好的。”
“這是錢鍾書寫的。”沐溪隱想起來了。
“是啊,不過我是第一次讀到,覺得太有共鳴了。我過去的青春年華,現在想一想真是鮮活動人,美得令自己都羨慕。也許十年後我想起今天,未必也都是痛苦的回憶。”駱姐兀自喃喃,“熬過去就好了。”
片刻後,駱姐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拿起兩杯咖啡對沐溪隱告別。
駱姐走後,沐溪隱等了很久,未見下一位客人。她轉頭看窗外,又有下雨的預兆,這段時間下雨頻繁,客流量少了,晚上一過八點整個咖啡館顯得很安靜。
有了發呆的時間,她不由地思考起同一個問題:十年後再想起如今在咖啡館的日子,會是什麼感覺?
幸福嗎?應該是吧。
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夜。第二天放晴,陽光明暖,適合外出散步和曬衣服。這兩件事沐溪隱都有幸做了,她和應書澄去陪應外公吃飯,飯後又一起走去公園小坐。等回了公寓,沐溪隱將他的衣服洗了,走去陽台晾好,心情和衣角同樣地隨風搖曳。
等她回過頭,看見他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於是,她輕輕來到他的身邊,伸手指戳戳他,他睡得安然,並未察覺。她收回手,按在膝頭,彎腰看他的臉,隻覺得很愉快。這一看,眼睛舍不得離開似的,看了很久。
等應書澄醒來看見沐溪隱席地而坐,捧著一本參考書邊讀邊記,他很自然地拿手背碰了碰她的肩頭,想讓她看他。
她忍著笑,繼續看書,裝作沒感覺,無奈裝不了多久便放下書,回頭看他,“醒了?”
他坐好,順手拉她到自己身邊,“休息一會兒再看書。”
她在繼續看書和賴在他身邊這兩個選擇之間徘徊了兩秒,妥協了。
“閉上眼睛。”她坐好後命令他。
等他閉眼,她迅速拿兩個指關節蜻蜓點水一般碰了碰他的臉頰,然後問他:“你猜是什麼東西碰了你的臉?”
“你的手。”他直接說。
“我會不會太幼稚了?”她鬱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己在幹嘛呢?太無聊了。
“是幼稚。”他睜開眼睛,抓住她的手,“但偶爾為之就很有趣。”
他們散淡地聊著天,過了很久,她去陽台將他的衣服收進來,拿回他的臥室。
他的臥室不再關門,她隨時可以走進來,陸陸續續收拾他的兩隻紙箱,將裏麵的東西取出來看看,一些擺在窗台上,一些擺在床櫃上,隨她的喜好布置。
此刻,她又一次蹲在紙箱前,慢慢搗鼓他的這些“收藏品”。巧合一般,每一回翻到最後拿出的都是成逐睿的照片,躲不過去似的。
“你對他很好奇?”應書澄蹲下,聲音從她後背傳來。
“我覺得他的眼睛很幹淨,給人單純善良的感覺。”她回頭問他,“對了,他後來怎麼樣了?”
他接過照片,看了看,告訴她:“他過得越來越不好了。”
成逐睿在認識應書澄半年前已和家裏的矛盾越來越深,不僅是同繼父的關係緊張,和自己親生母親也一樣。
導火線是繼父有先天性不育的生理缺陷被他的一個親戚說漏了嘴,一直渴望再要一個孩子的母親為此哭了很久。
“他竟然在婚前隱瞞你,簡直太卑鄙。”成逐睿憎惡道。
為時晚矣,他們母子無能為力。
此後家裏氛圍越來越差,謊言被揭穿的繼父和被糊弄了母親開始頻頻吵架。房子不大,隔音效果有限,他們吵架的每一個字都落入成逐睿的耳朵裏,反複撕扯一般,令他痛苦。他逐漸有了幻聽,上課時耳邊嗡嗡聲不停,注意力缺失,成績在無聲無息間持續下滑。
他自暴自棄,索性放棄了認真學習,放學後跑去同學家打遊戲,玩個痛快後才回家。繼父忙於和母親的矛盾,不再管他,他再晚回來也隻是冷冷地看著他,目光如針。
似乎是為了報複他們母子,繼父克扣了他們的生活費,開始對錢表現得斤斤計較,他的零花錢更是少的可憐。於是,他除了跑去同學家打遊戲,沒有其他的娛樂活動。
可怕的是母親對他也冷淡起來,她的心思都放在如何調整和丈夫的關係上,忽略了他的心理變化,包括他那一係列的古怪行徑:他將旺盛的精力消耗在遊戲上,打完遊戲即刻感覺空虛,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雙手拍打自己腦袋或是隔著枕頭撞牆;他開始在學校找一些人的碴,渴望和人爭論是非曲直;他在安靜的自修課上莫名其妙地大吼一聲,讓周圍同學心驚膽顫,他便有些小得意;他拿煙頭對自己手臂自虐的次數越來越多,克製不了;他多次想到死亡,悲觀消極,覺得自己的人生被卡住了,進退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