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那個……”張美珍遲疑了一下, 她天天晝伏夜出,沒事也不會去寵物店逛,一時隻覺得小姑娘麵熟,沒把眼前人跟那個單挑楊平的殺手聯係在一起。
人工湖裏突兀地起一陣蛙聲, 水邊的泥土翻起了腥氣, 悄悄——朱俏,在幾步遠的地方站定, 一張素麵朝天的小臉, 白得像吸盡了周圍所有的光。她的目光黑沉沉地越過張美珍,落在楊老身上。
楊老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換了拐杖, 既不是已經交到警察局的綠竹棒, 也不是孫女買的實木杖,而是根塑料的四腳拐杖, 在地上一戳,就留下四個小坑。如果說做工精細的手杖還有些“老紳士”的做派,那麼這種“行走的衣架”, 則完全透著一股衰朽的暮氣了。
老楊幫主喘氣的聲音變大了,胸口那一對肺成了老風箱。他略帶有氣無力地說:“我沒想到,朱聰那孩子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張美珍臉色一變,下意識地伸手擋住了楊老幫主,有點緊張,她在醫院照顧病人,身上當然不可能帶什麼凶器,唯一跟金屬沾邊的就是家門鑰匙。
悄悄往前走了一步, 張美珍就一把抓住老楊的胳膊,以長椅為屏障,往後退了一點。
幾十年前,這二位一個是德高望重的五絕之一,一個是千變萬化的行腳幫北舵主,都是一亮起手式就能讓人喪膽的。
沒想到老來被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弄得風聲鶴唳。
可見轉頭空的不僅僅隻有“是非名利”。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老楊抽出了胳膊,朝張美珍擺擺手,心平氣和地看向悄悄,他說:“下午我孫女跟別人打電話,我正好聽見了一點,聽說你沒事了,剛從警察局裏放出來,我當時就想,這孩子該來找我嘍。”
悄悄拿出手機,輸入了幾個字,讓機械聲音替她開口:“你故意在這等我?”
老楊溫聲回答:“一百一那院裏人多眼雜,有什麼話也不方便說,方才跟人拚車路過這裏,我突然想,下車看看吧,你要是跟來,這倒是個好說話的地方……你放心,沒告訴別人知道,美珍手機也早沒電了吧?”
張美珍:“……”
她還想弄個玄虛,把對方嚇跑,還沒來得及醞釀,老糊塗隊友先把台給拆了。
老楊歎了口氣:“姑娘,你叫什麼呢?”
“朱俏。”
“哦,朱俏……過來坐著說吧,”老楊衝她招招手,自己顫顫巍巍地歎出一口氣來,“我站不了啦。”
悄悄沒過去,臉上閃過複雜神色——她喜歡小動物,有點惜弱的天性。碰見楊平那樣的大壞蛋,還能亮出爪牙上去較量,可是麵對眼前這二位被歲月逼到懸崖上的老人,她有點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咬著牙,強撐起一張凶狠的小臉,用手機冰冷的機械聲說:“你有什麼話說?”
老楊沉默了一會:“我這一輩子,麵子大過天,裏子一塌糊塗。滿嘴仁義道德,總以聖人自居,不想做個人,所以九十年來,隻要是遇上人性拷問,沒有一次及格,一錯再錯。我妻子跟了我,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我兒子簡直是一場災難,我跟我愛的人蹉跎半個世紀,錯過了一輩子,丐幫在我手裏江河日下、晚節不保。”
張美珍輕輕地一震,低頭看向他。
老楊眯著眼,望向湖麵:“我總是好為人師,逮著機會就教育小輩人,要他們平心靜氣、不要被浮塵迷眼,其實後生們比我明白多了,我才是那個被浮塵迷眼的人啊。”
悄悄咬了咬牙,手機發出冷冷的質問:“楊幫主,我隻問你一件事,十八年前,你為什麼要把楊平逐出丐幫?”Ugli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