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雪鋪滿視野,遠處鈴聲叮當,口中熱氣成霧,冰霜墜在睫上。
他惶惶然站著,不知自己從哪裏來,到何處去,能呼喚誰的名字。
用盡全身的力氣,拔腳向前麵走,腳印延伸開來,雪地裏踏出一個又一個深坑,遠處有一間冰屋,透明冰塊凝結起來,塊塊壘在一起,鑄成一方天地,裏麵有兩個手持柴火的身影,那身形如此熟悉,他邁動兩腿奔跑向前,跑幾步摔在地上,四肢不受控製,像軟綿綿的木偶,僵硬挪動磨蹭,兩人驚呼出聲,爭前恐後跑來,高大的那個提他胳膊,把他頂|在肩上,前仰後合大笑:“兒子多吃飯,長大高,長大高騎大馬,再也不怕摔了!”
這是······爸爸?
他恍惚向下|看,自己兩腿套著紅襖,短的不及臂長,腳上套著做工精巧的虎頭鞋,懷裏抱著爸爸的脖子,騎馬似的,被他帶著往前跑,跑過高高的玉米杆,掠過甩尾的大黃牛,穿過顛簸的泥水路,跳上自製的秋千架,前後搖蕩起來。
他抱著爸爸的腦袋,驚聲尖叫出聲,爸爸哈哈大笑,站在木板上麵,兩手拉緊鎖鏈,蕩得越來越高,耳邊風聲呼嘯,耳尖凍成冰坨,鼻子是通紅的蘿卜頭,被風雪裹在裏頭,抽|吸滿麵寒霜。
他越蕩越高,越蕩越快,越過白茫茫的雪原,被風雪凍住五感,他心裏害怕,攬緊爸爸脖子,一抱摟了個空,從半空滾落下來,麵前的平原化成斜坡,冰麵如一座滑梯,他連滾帶爬翻下,沿長梯滾落下去,鼻子撞在冰上,腦袋摔在地上,整個人鼻青臉腫,像一塊紅腫麵團,狠狠拍在石上。
這一下摔的太狠,頭暈腦脹鼻血長流,他捂著腦袋爬起,不遠處有一個小孩,裹著單薄外衣,拿著細長的小棍,在地上鑿碎冰玩。
“不行!那冰麵很脆,容易掉下去的!”
他張口吼叫,沒聽到自己的聲音,嗓子被什麼堵住,憋出澀澀鳴嗚,他連滾帶爬上前,踩住咯吱浮冰,拚命探長手臂,拍上小孩肩膀,那小孩猛然回頭,圓溜溜小鹿眼瞪來,他肩膀僵直,後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張口結舌半天,舌頭被風雪凍住。
那小孩丟下小棍,拉開棉襖拉鏈,從裏麵捧出花束,這是一捧五顏六色的野花,嬌|嫩|花蕊隨風搖曳,外麵結著一層冰殼,它們被琥珀包住,橫亙千萬年歲月,挾裹滾燙熱度,遞到他的麵前。
那隻小手凍成饅頭,皮膚皸裂成塊,似被刀片割過,鮮血凝在手背,他心疼極了,在手上嗬出暖氣,包裹那隻小手,小鹿眼眨巴眨巴,小手向前推推,琥珀小花遞到麵前,觸摸他的鼻尖。
太美了。
他再也控製不住,一把拉開棉襖,把小鹿眼連人帶花,一把抱在懷中。
幼小身體觸碰過來的一瞬間,化為漫天風雪,朵朵飛向天邊,遠處山巒破碎河水倒流,滾滾紅塵消散,腳下冰川裂開,他成了重重的鉛塊,不斷向下墜落,被整個扯入海底,口鼻覆滿涼氣,五官被流水倒灌,他揮舞手腳,奮力掙紮,胸腔上下起伏,在即將窒息的前一秒,猛然睜開雙眼。
天花板在頭頂打轉,床邊儀器嗡響,身旁響起混亂腳步,有人撥開他的眼皮,查看瞳仁狀況。
足足過了好幾分鍾,夢裏的一切才土崩瓦解,風聲襲過耳畔,細碎聲音闖入大腦,他恍惚晃動眼珠,久睡的疲憊似張大網,將他拖拽回去,按進厚重被褥。
再醒來時噪音褪去,視線裏晃動的輸液瓶看不見了,邢燁捂住腦袋,慢慢從床上爬起,適應黑暗之後,才發現這是原來的病房,隻是原本全滿的病房空了,旁邊病床上睡著簡天心,楊興聽到聲響,從床邊抬起腦袋,轉身猛撲過來,差點把邢燁撞倒:“大哥你終於醒了,你都睡三天了,手腳有知覺嗎?”
邢燁搖晃手腳,清清嗓子,從床邊端來熱水,手腕不再晃動:“好多了,你們怎麼樣了?”
“我聽趙護士說,那位南方來的溫院長,帶著人連做了三天手術,別人不敢做的危重病人他都做了,現在這邊忙完,他們都回去了,”楊興撓撓腦袋,細看邢燁神色,猶豫要不要說,“還有······那位姓溫的小兄弟,和他們一起走了,臨走讓我轉告你,祝你平平安安,一生幸福。”
邢燁垂下腦袋,脖頸青筋直跳,手腕回不過血,腦袋嗡嗡作響:“嗯。”
“我看他走的時候眼睛腫了,”楊興說,“大哥,你們吵架了嗎?”
“沒有,”邢燁說,“你們怎麼樣了?”
“大夫說再觀察幾天,天心就出院了,哦對了,這個給你,”楊興在口袋裏摸索,把銀行卡拿出來,“對不起大哥,前幾天天心搶救,我實在沒辦法了,刷掉了七萬三,裏麵還有十二萬七,你把賬號給我,等我們出院休養好了,很快就能打工了,這錢一定會還給你,不然我們良心過不去,一輩子都睡不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