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龍搖搖頭說:“聽我老婆說過,怎麼了?”
“他崇尚中世紀的騎士精神,終日生活在自己創造的幻覺中,久而久之,便把幻覺當成了現實,以為自己成了以除暴安良、拯救天下為己任的騎士,他幹了不少自己認為俠義的荒唐事,遭到的卻是被捉弄和嘲笑。有一次,他看見一個巨大的風車,便認為這個風車是代表邪惡的魔鬼的化身,他勇敢地拿起長矛同風車進行搏鬥,最後被摔得鼻青臉腫。在世人的眼裏,他是個神經錯亂、舉止荒唐的家夥,他終日生活在早已逝去的曆史中,按照早已逝去的那個時代的思想感情去處事,這樣勢必造成曆史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被撞得頭破血流也是必然的。”
李雲龍聽得一頭霧水,他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兜了這麼大圈子,是不是勸我別做這個堂·吉訶德?”
“其實,我挺佩服他的勇氣和正義精神,還有麵對邪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氣概,可惜的是,事實證明,一個人無論多麼優秀,都不可能超越曆史,更不能停留在已經逝去的曆史中不能自拔,否則,你所處的位置就是絕對的危險。在軍隊中,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副團職幹部,我既不可能去創造曆史、左右曆史,也不可能對曆史負責任。至於您……”李雲龍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1號,您有能力創造曆史或左右曆史,您掌握著一個龐大的、裝備精良的野戰軍的指揮權,您一旦下令開槍,就會在全國創造一個先例,也就是創造了曆史,您的名字也會被載入史冊,至於是美名還是罵名,要看曆史的解釋權在誰的手裏。”
李雲龍笑了:“我還有一點不明白,命令是我下的,當然應該由我來負責,你怕什麼?”
“根據政治鬥爭的慣例,首長和秘書間的關係應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李雲龍不笑了,鄭波的話確實使他感到震驚,看來自己的腦子是簡單了些,你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是無法反駁的,自己以前倒是沒考慮這麼多。既然是擔風險的事,沒必要搭上鄭波。他拿起電話要通軍政治部幹部部長:“我是李雲龍,現在正式通知你,我的秘書鄭波執行命令不堅決,我決定撤銷他的秘書職務,由幹部部重新安排工作,我讓他馬上去你那裏報到。什麼?處分先不要考慮,讓他以觀後效吧。”
掛上電話,李雲龍神態凝重地對鄭波說:“你到底跟了我這麼多年,了解我的脾氣。我喜歡直來直去,男子漢嘛,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的話很直率,也很有道理,就像你剛才說的,你是個小小的副團職幹部,不可能對曆史負責。這話沒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可我的情況不同,我必須對曆史負責,誰讓我是軍長呢?我承認,對手可能比我強大得多,可對方已經寶劍出鞘了,我能不亮劍嗎?我想試試運氣,就算屬於我的那個時代已經結束,但總要由我去畫個句號吧?小鄭,你好自為之吧。”
鄭波的眼裏湧出淚水,他哽咽地說:“首長,感謝您對我的保護,可您自己……我還能為您做些什麼?”
李雲龍揮揮手,淡淡地說:“去報到吧,好好幹,如果將來你也能當上軍長或是軍區司令,你也不要推卸自己的責任,如果人人都不敢承擔責任,那我們這支軍隊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你要記住!”
鄭波淚流滿麵地向老首長立正敬禮:“首長,我記住了,請您多保重,我向您告別了。”李雲龍望著鄭波的背影吼了一聲:“出發!”
一輛草綠色的軍用廣播車,正反複地向被包圍的“井岡山兵團”播送著“軍委八條”和軍方的最後通牒。泰山師的師部大院,已被軍部警衛營圍得水泄不通,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戰士們已經進入攻擊線,戰端一觸即發,廣播車的高音喇叭裏已經是第十次傳來警告聲:“……立即退出軍事機關,交出武器和電台,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此時的李雲龍還沒真正下決心,他很希望那些造反派能在大軍壓境的情況下繳械投降。他甚至可以再退一步,隻要他們撤離師部,交出電台密碼和絕密文件,留下重裝備,就算他們帶走些輕武器和彈藥,他都認了。
麵對這些原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李雲龍實在下不了手,他們不是敵人,都是一些常年處在最底層的群眾,“領導階級”的桂冠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多少實際利益,他們常年拿著很低的工資,勉強養活著家裏眾多的人口,沉重的生活負擔使他們看不到任何希望,他們住在低矮擁擠的住房裏,生活條件幾乎沒有改善的可能性。李雲龍見過一些工人出身的同學來家裏找李健,他們穿著父親穿破的工作服,渾身補滿了補丁,遲疑地站在客廳門口,戰戰兢兢地不敢邁步,就像來到碧瓦紅牆的王公貴族府第,那些孩子的眼睛裏總閃著一種受驚的小鹿特有的神態,似乎一有動靜就準備拔腿而逃。李健也常和他提起一些同學的家庭情況:“爸爸,我有個同學家隻有一間小屋,竟然住了七口人。一進門就得上床,吃飯和做作業都在床上。”兒子的話說得李雲龍心裏一陣陣發涼。他不明白,為什麼解放十幾年了,怎麼老百姓還生活得這麼苦?這些勞動人民難道真有當家做主的感覺?要向這些本來已經生活得很苦的老百姓開槍,簡直是作孽啊,軍人不是屠夫,不是劊子手,更何況這支軍隊是來自人民的子弟兵,向自己的父老兄弟開火,這事想想都是罪過。這些糊裏糊塗的老百姓啊,他們窮怕了,苦怕了,一聽說“造反有理”了,就爭先恐後地起來造反,也許他們認為隻有造反才能給他們帶來新的希望,才能改善他們的處境。將心比心,他李雲龍當年參加“黃麻暴動”,又何嚐不是這種心態呢?此時,李雲龍表麵沉靜如水,心裏卻像翻騰的油鍋,冷汗不停地順著後背流下來,連內衣都浸透了,他心裏在一遍遍地念叨著:鄉親們哪,兄弟們哪,你們走吧,把武器彈藥帶走我都認啦。鄒明啊,你這個渾蛋呀,哪怕派個人出來談判呢,咱們也好商量啊,求求你啦,我這個軍長給你這個團長跪下行不行……
他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他的心在一點點變軟,變得像一團能捏出水的軟泥,這輩子屍山血海、槍林彈雨的事見得多了,他心沒軟過,可這會兒卻軟得像攤爛泥。
軍部警衛營營長吳玉水拎著衝鋒槍向李雲龍請示:“1號,您下命令吧,我保證半小時之內結束戰鬥。”
為了避免大規模流血事件,李雲龍下令再給“井岡山兵團”最後十分鍾考慮時間。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氣緊張得似乎快要凝固,“井岡山兵團”廣播喇叭傳出了為**詩詞譜寫的歌曲:
敵軍圍困萬千重,
我自巋然不動。
…………
歌曲過後,又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
井岡山兵團萬歲!
…………
井岡山戰士誓與陣地共存亡!
…………
李雲龍的心又一點點硬了起來,理智似乎占了上風。這夥造反派必須繳械,他們的破壞力太大了,此時若是不加以製止,明天甚至是今夜他們就有可能向城市東區的“紅革聯”發起攻擊,“紅革聯”的頭頭杜長海雖然死了,但他已調教出不少炮手,他們手裏還有坦克和152加榴炮,他們的指揮係統還在有效地運轉,當兵強馬壯的“井岡山兵團”向東區大舉進攻時,“紅革聯”不可能坐以待斃,他們會作困獸之鬥,甚至不惜同歸於盡,引爆安放在核心陣地工學院的炸藥,打紅了眼的人是不會顧忌他人的生命的。李雲龍仿佛看見被炮火覆蓋下的城市的慘狀,成千上萬人的死亡,牆倒屋塌的建築物,被炸斷的高壓輸電線打著藍色的火花……他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二戰”時的紀錄片,那是伏爾加格勒巷戰結束後拍的實景,影片裏的城市簡直成了一座巨大的、死氣沉沉的墳墓。在以往的戰爭中,最殘酷慘烈的莫過於城市巷戰,沒有涇渭分明的戰線,沒有前方後方之分,沒有軍事目標和平民建築之分,沒有武裝人員和婦女兒童之分,雙方逐街逐屋地反複爭奪,傷亡率高得驚人,整個城市成了個巨大的血肉磨坊……李雲龍不敢再想下去,若是這種可怕的結局發生,身為本地駐軍的1號首長早晚也是替罪羊,兩害相比取其輕,既然這場混賬王八蛋的“文化大革命”把老子逼得沒路可走,老子隻好背水一戰,生死由天啦。
限定的時間到了,李雲龍咬著牙發出命令:“攻擊……”
擔任突擊隊的一連一躍而起,戰士們呈散兵線狀向大門衝去。這時雙方的廣播聲都停止了,現場靜得出奇,隻有突擊隊的戰士們紛亂的腳步聲,在部隊接近大門的刹那間,“井岡山兵團”的槍聲終於響了,從沙包工事裏、樓頂上,輕重機槍組成的交叉火力構成密集的火網,駭人的槍聲顯得格外清脆,正在衝擊中的一連戰士一下子倒下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