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古英素說,哈小全也知道,自己必須努力工作,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一定要出人頭地。這種想法應該源於他所經曆過的屈辱的童年。
哈小全至今還模糊地記得,在他三、四歲時,他們一家人在這座城市裏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天天由母親接送幼兒園,每天早晨喝瓶裝牛奶,他特別喜歡吃幼兒園的小肉包子。家裏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玩具,他能用積木搭一座漂亮的樓房,常常博得祖父的誇獎。禮拜天,他隨著祖父、父母到公園遊玩,一家人觀賞凶猛的獅子和老虎,拿麵包逗憨態可掬的狗熊作揖,哈小全玩得十分開心。然而,好景不長,在他四歲時,“文革”徹底改變了他們一家人的命運。
哈小全後來知道,當年,父母因為在運動中“站錯”了隊,貼了不該貼的大字報,所以被雙雙下放西北邊疆勞動改造,一去就是十幾年,杳無音信。祖父被打成 “右派”多年,“文革”時也難逃厄運,帶著哈小全被遣送回了原籍,哈小全從此與父母天各一方。
原籍雖然是河北省一個非常落後貧窮的小鄉村,但村裏人卻緊跟形勢,緊繃階級鬥爭這根弦兒,造反派成天在大喇叭裏喧囂。祖父經常挨鬥遊街,他終日愁眉不展,唉聲歎氣。哈小全在街上玩耍,孩子們視他為異類,向他揮拳頭,大叫“右派崽子”“小反革命”,大一點的孩子們,一群一夥地圍過來對他拳腳相加,他徒勞地反抗著。他沒有多少朋友,因為周圍大多是冷冷的白眼,即使是另眼相看的人,也不敢接近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祖父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和四類分子一塊去學習,很晚才回來。所以哈小全十分地孤獨寂寞。晚上,他一個人在空曠而晦暗的屋子裏,趴在油燈下,百無聊賴地翻看著一本破爛的連環畫《列寧在一九一八》,那時,許許多多的書籍被禁了,就是連環畫也沒有幾本,他經常不知不覺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有時夢見爸爸媽媽,有時夢見被大孩子們追打,驚醒了,一個人兀自抽咽,哭累了,便和衣睡了,等著祖父回來。
哈小全的祖父是家庭中唯一的勞動力,每年工分掙得不少,但是不值錢,況且隊裏不是按勞分配,而是按人分配,那些孩子多的家庭,糧食分得吃不了。再加上,他們家受歧視,哪個小隊窮,就分他們到哪個小隊。哈小全家常常在冬春兩季日子最難過,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祖孫倆晚上經常隻喝一碗稀粥,不吃幹糧,有時可以吃一小塊玉米餅子,最後一口,哈小全總是舍不得下咽,留在嘴裏反複咀嚼。
有一年春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日子,家裏已經斷了糧,眼看著第二天就連粥都喝不上了,連紅薯幹都吃沒了,這是哈小全平日最好的零食。祖父已向鄰裏多次借糧,人家已無糧可借,鄉親們也很困難,隻有出村向親戚們借了。當時村裏規定,“四類分子”不得出村串親,祖父憤憤地說:“顧不了那麼多了,咱爺兒倆不能餓死。”說完,拿了口袋奔了鄰村親戚家去借糧。晚上回來,祖父扛了一口袋發了黴的癟棒子,祖孫兩人非常高興,總算能填飽肚子了。哈小全記得,那棒子麵,吃起來又苦又澀,但靠著它度過了難關。過年的時候,家裏沒有那麼多白麵,祖父就摻一些白玉米麵在白麵裏,蒸一鍋摻假的饅頭,用硫磺熏白。大年初一,包很少的白麵餃子,更多的是吃綠豆雜麵餃子,餃子餡裏沒有肉,隻有大白菜和大油碴子。
小全八歲時,天天背著書包,抱著小板凳去村南的小學校上學。教室破破爛爛的,窗玻璃大都碎了,用報紙糊著,課桌是用土坯砌成的,學生上完課弄得渾身是土。在這樣的教室裏上課,冬天最難過,哈小全手腳都凍了,好在,他早已脫去了城市的外殼,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孩子,他苦慣了,無所謂了,他完全融入了小學校這個大集體。他聰明伶俐,各方麵都很優秀,就是因為家庭出身問題,總是戴不上紅領巾。盡管他從各方麵加倍努力,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努力學習,遵守紀律,團結同學,熱愛勞動……但他始終未能如願。哈小全記得在批判祖父的大會上,他和同學一起拚命喊口號,表明自己和“反動家庭”決裂的決心。小學四年級時,正趕上大旱,學校組織學生支農抗旱栽種紅薯,他拚命表現,盡管身體很孱弱,但仍然晃晃悠悠地擔著滿滿兩桶水,和那些大孩子比賽。每次老師征求全班同學意見:“同意哈小全同學加入紅小兵組織的,請舉手!”同學們都齊刷刷地舉起手,可是每次都不行,始終沒有通過。私下裏,他和同學在家裏做功課,紅著臉,要了人家的紅領巾戴上過癮,同學回家吃飯時,也舍不得還人家,央求人家再戴半天。直到小學畢業,他也沒能戴上紅領巾,這件事成了哈小全的終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