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頑頑眼見撒氣的目的達到, 縱馬跑開了。但她也知道這下又闖了大禍, 回去估計不是抽柳葉條這麼簡單,因此不敢往回走,反正穿著宮婢衣裳, 在內苑中行走也自由些, 走到墾嶽那處時已經黃昏將夜了,天雖然還泛著白,但周遭有樹有石和宮牆的地方,都黑蒙蒙的。
趙頑頑聽見牆後傳來羯鼓和蕭笛的聲音, 有時齊整,有時又亂哄哄,好像在訓練。那牆後也有一顆柳樹, 樹岔低斜,她想了想,還是索性攀爬了上去,架在樹杈上趴著牆頭, 看裏麵正有五六個耀眼的金雕飾銀鞍駿馬, 上麵騎著幾個穿盔的侍衛在院裏的大理石板上溜圈子,一邊溜, 一邊持蕭笛小聲騎吹向前,羯鼓的聲音也敲得很小心,可能這回在內苑的演練怕驚動了什麼人。
看那挺拔頎長的身量,可是鈞容侍衛。趙頑頑趴在牆頭瞧著,剛從馬球場子下來, 再看這樣萬裏挑一、姿容齊整的兵士,就是與那群散漫的紈絝不一樣,看他們演練,都覺得賞心悅目多了。內苑這些時日不知道又有什麼活動,要出騎吹呢,不過她想也知道沒她參與的份兒。
他們騎了幾圈停下來,聲音又亂哄哄了,顯是每個人在自行練曲兒和鼓點。一個吹著蕭的鈞容侍衛,馬頭正對著她這麵牆,蕭聲忽然停住,他的目光向暗處樹梢投過來。
趙頑頑的心突然蹦蹦直跳,想逃下去,卻見那人驅馬近了些。他在白光下,她能瞧清楚容貌:正是那說他父親死了,讓她出醜的馮熙!
這下她不打算走了。
那人驅馬走到牆下,仰頭對著暗處的趙頑頑說:“姑娘,此處鈞容正在演練,煩請別處吧。”
趙頑頑歇著臉狡笑:“我馬上就走。但是我是特意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告訴我?”馮熙有點納悶。他看不清上麵人的表情,衣裳服製似乎是個宮婢,他隻是過來好心提醒,畢竟宮禁之中,侍衛與宮婢有嚴格的禁製,他這麼貿然過來說話已經是犯禁,但他是這一對人的押班,不得不過來提醒她遠離,以免生出事端。可她的話裏好像認識他似的,他遲疑地停頓了一會兒。
趙頑頑說:“我是告訴你,我已經選了駙馬,你隻能後悔了。”
馮熙愣了愣,思維拉回到一月前,因為冒犯崇德帝姬後被罰了三個月俸,好在後宮與官家沒有再追究。不由得問:“是崇德帝姬?”
趙頑頑歎口氣:“你還偷了我的洗兒果,去哪兒了?”
馮熙隻好答:“回稟帝姬,吃了。”
趙頑頑叫:“啊!那是我問玉清神霄宮求的,你把我給元寶的長壽祈福給吃了?那核子呢?”
她聲音有點大,馮熙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好在大家都在練吹和鼓。他回過頭來,“核子也扔了。”
趙頑頑呆住,她知道她當時丟下果子逃跑,就會有這個下場的。元寶的長命果啊……核子怎麼要種起來才是。她一想到這個,幾乎欲哭了,更是恨恨瞪著眼前這張俊得讓人痛恨的臉,然後她手一抖,摔了下去。
後來趙頑頑是自己爬起來走回去的。那個鈞容侍衛,竟然都沒有翻牆看一眼她摔死了沒有。
其實馮熙隻是聽見她自己站起來的聲音,知道她沒事,也就不敢逾越過去了。
趙頑頑回去後,跪在蕊珠閣她母親殿前,跪了一個時辰。崔淑妃沒讓她起來,她的侍女們也被勒令不許上前。她跪得很端正,雖然腿累了也絕對不會鬆懈,低著的頭牽扯脖頸,已經開始酸痛了。但她也很清楚,隻要她在長輩們麵前虔誠示弱,長輩們就定能心軟心疼她,但她要是跪不好、表情不好、規矩不好,那長輩們還會多罰她。
又過了半個時辰,元寶的乳母和崔妃身旁的侍兒們都使勁地勸說崔妃,說她這麼炎夏的在外麵,定要惹了暑熱,或者說她姿勢多端正,已經真的知道錯了。
崔妃靠在枕上,怎麼都聽不進去。官家並沒有因為她生下皇子而多關切她,甚至於前些日子元寶險些害了疫病,差人過去通報官家,官家也隻打發內監來安慰了一句。她的“淑妃”之封,是因生元寶時難產而得來的,那估摸著是官家最緊張她的一次,但官家也隻是在劉文妃、大內監魏國公管通、右相等人的晚間宴席上,急急手書了這道封妃的旨意讓人拿過來罷了。
官家剛給崇德選了駙馬,就聽說了她未召而進了跑馬場子棒砸駙馬。駙馬家乃是前朝國相後代,備受尊崇,名聲在外,圍觀者甚多,這件事讓官家顏麵盡失,而朝堂上那些天天講求禮法的士大夫們,又找到了借口攻擊官家的內苑生活。
崔妃已經在太後、皇後那裏請罪,聽教訓,心裏受的苦一點兒不比這個不長進的女兒跪在外麵少,她跟下麵人說:“她就是跪的這一會兒長記性,待讓她一站起來,又要惹出麻煩。還不如就讓她一直跪著。”
等趙頑頑真的大下午曬暈了,蕊珠閣的侍奉宮女們全都跟崔妃求情,崔妃這才讓人把她送回屋裏去,給喂了點她喜歡的涼水。接下來的日子,還能如何,關著禁閉繼續罰作畫寫字。
這回發給她的有幾個白的綾羅扇子,她母親似乎想讓她畫一畫扇麵,趙頑頑倒是也新鮮,就在上麵畫小人兒,特特描勾了一幅打馬球摔下馬的荀子衣,把荀子衣畫得猥瑣又醜,還畫了一幅她自己趴在牆頭柳下偷看的扇麵。但第二幅,她沒畫她偷看的是什麼,要不然還得挨打。
然後按崔妃吩咐又畫了些模仿官家的山花雞鴨,都被侍兒拿去給崔妃看。崔妃揀選了幾個看著順眼的,挑了個太後心情好的時候過去了。
太後看著這幾把玉骨扇,摸著上麵幹透的綾羅嘖嘖稱讚,然後跟崔妃說,“老身也好久沒見過崇德了,快把咱們小閻王叫過來,讓我聽聽那姓荀的是怎麼造了業的。”
在太後宮裏坐著的還有鄭皇後以及另外兩個嬪妃,太後把扇麵都分給了大家,這玉骨扇子精巧好看,諸人都想叫崇德來了。
過了不多會兒,趙頑頑拿著那麵沒被崔妃選中的“”棍打荀子衣”扇子來了,聽說太後要問她當時的情形,她就溫溫婉婉地跪下來說,是因為好久沒見官家了,太過於思念,所以才去偷看,實在是想見爹爹。那荀子衣又正巧把她當宮女使喚,沒認出她來,所以她就敲醒這個未來夫婿的腦袋,中間把他和韻德私會的事情略過了。
這麼一說還是因為太久沒見官家的緣故,太後聽來她是孝心,在座不得寵的妃子們也都由此及彼,心有戚戚焉,也給她說了說好話,崔妃也挺受用的。
劉文妃這會兒過了來,看見大家手裏都有扇子,也問崔妃要一把,但崔妃已經發完了。然後就看見了趙頑頑手裏那把,這正好畫的還是從馬上掉下來的人,笑說,“這個有趣,我就要這個了。”
趙頑頑心裏就是這麼想的,最好讓劉文妃拿回去給韻德看一看,讓韻德知道知道自己的怒意。這些天自己出不來,沒法當麵對質去,但即便能出去,估摸韻德也絕對不敢出來見她,所以隻能出此下策。
太後一招趙頑頑,趙頑頑過去給她老人家捶腿。等嬪妃們敘話完陸續回去了,太後摸一摸她的頭:“你把送給老身的這扇子,也拿給官家看一看。”說著將扇子遞在趙頑頑手裏,讓內侍領她去垂拱殿了。
垂拱殿是供官家上下朝暫休之處,內侍官和班直侍衛在外麵廊前攔住,侍兒跟禦前內監通報了,那內監讓等,因為裏麵還有大臣絆著官家在說話。
這麼在外麵站了快半個時辰,趙頑頑等得百無聊賴,但也有些許緊張。因為她想起上一次直麵官家,還是在元寶的三朝禮上,但也沒同官家說話。如果要細想上次和官家說話是什麼時候,那也得半年前了。
趙頑頑是想念爹爹的,韻德就幾乎天天能見他,許多時候都是韻德在轉述她和爹爹做了什麼,然後趙頑頑再把自己想象成韻德,把爹爹說的話想象成跟自己說的話。
內監見官家久不出來,就跟趙頑頑說:“這大熱天的,帝姬也回去吧,待官家出來小的會跟官家說的,這扇子留下我呈送給官家便是了。”
趙頑頑有點急,“這不行,這個扇子是太後大媽媽的,我給爹爹看完,也要親自送回去,可讓我多等等吧。”
這一次機會難得,她要是放棄了,興許後半年也和他說不上話。不用說她說不上話,她母親崔淑妃也一樣說不上。這麼一轉念,她就趁著內侍不注意,往窗口跑了幾步。那內侍與侍衛一瞪眼追上來,趙頑頑就兩個膝蓋撲通跪了下去。這下沒人敢拽她。
趙頑頑恭敬跪著,雙手捧玉骨扇低著頭,越發到正午了,大太陽曬得侍衛內監周身汗涔涔,那內侍官走到窗口聽了聽,裏麵還在說話。
官家坐在桌前支著腦袋,已經在寫字了,他不耐煩的時候就會以寫字磨耳朵裏的繭子。
桌前說話的是殿中侍禦史李昂,這個人是個直諫臣,經常義憤填膺滔滔不絕,這個時候正在據理力爭著什麼。
桌前賜坐的是魏國公管通,雖然為內監的出身,但受封國公且執掌兵權多年,望過去虎眼髭須,倒不見內官樣。
這個李昂說道:“馮熙乃是忠誠之士,在河潢戰功赫赫,此次熙和路的副將空缺以他的資曆最能勝任,請陛下考慮臣的提議。更何況其父橫山一役頗多疑點,忠良怎可……”
管通打斷他,“樞密院已經根據熙和路的提報擬選人選,李禦史的提議自也會考量在內,我也看好馮熙秉性及一向的戰績,才向官家舉薦他回京,如今才在禁中幾個月,將他又派遣出去,一來他孝期之中,外遣就不合禮法,二來橫山一役為我親自指揮督戰,他父親敗亡失城損失慘重,沒有累及他已是官家格外開恩,這還有甚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