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欲來(1 / 3)

文迎兒的印象當中, 好似忽然喚醒了些記憶, 但她隻模糊得記得熏著艾草的屋裏,絲毫也不點燈,裏頭床榻上躺著個光頭的瘦骨嶙峋的小麻子, 旁邊侍奉的婢子們個個兒的用巾子抱著嘴。

那小麻子渾身發著紅疹點子, 枕頭略高些墊著,但吃不下去東西,一丁點兒粥全給吐了出來。

那粥吐在婢女臉上巾子上,那婢女“啊!”地一聲驚叫起, 隨後被人拖了出去。

這就是她對小麻子的全部印象,不自禁地就將“小麻子”三個字給說了出來。

瑞福目光晶亮,“十四姑就這麼叫我的!”

文迎兒的手凝滯住, 頓了一會兒,撩起瑞福的亂發,撫了撫她的臉頰,道:“我瞎說罷了, 這是崇德帝姬為你做的麼……”

瑞福道:“沒人碰我, 他們都怕我的很。我哪裏吃得下飯去,我有些力氣就摔東西, 誰靠近我我就拉扯她們,我隻要一拉扯她們,她們就拚命哭,然後……”

瑞福沒說,拚命哭的那些都被她爹拖出去打死了。可即便是寧願打死, 她們也不來碰她。她母親熏著藥材遠遠站在門口瞧一眼她,抹一抹淚,吩咐人幾句就走了。

反倒是聽婢子們在她跟前說,她吃不下飯快死了時,她太子爹爹叫了她姑姑和妹妹們過來,想在門口再看看她逗逗她,讓她死前得些樂趣。

瑞福記得那些姑姑妹妹們都站得老遠,一個個擠來擠去。她就伸出手來,其實去抓她們想嚇唬她們,可是她力氣也不夠,手都抬得不高。但即便是如此,還是有人大驚失色地亂叫,瑞福當時可高興了。

可她很快就不高興了,因為她一個沒見過的姑姑此時走進來,笑嘻嘻地在她跟前坐下道:“你召我?你是不是召我過來玩兒?”

這姑姑十來歲,比她大不了多少,瑞福一把抓住她胳膊,虛弱地嘲笑她,“你是誰?”

“我是你十四姑啊。”

“十四姑你完蛋啦,你要死啦。”

瑞福已經許久沒看見人露著臉的模樣了。聽說因為她發痘,官家帶著嬪禦們跑去宮外躲著去了,他爹爹也跟了去,唯有母親放不下她,卻也數日隻來一次,平時都躲得遠遠的。

“小麻子還敢咒我呢,我長過痘,你害不死我。”其實她隻發過水痘,沒得過天花,這兩個可差遠了。崇德那時候可不懂,就聽大姐姐說過得過痘的就不再得了,於是乎膽大地上來跟她說話。

“你是男的女的?”

“我是女的!我是宗姬!”瑞福記得這十四姑很討厭,那婢子端來的東西她不要喝,這十四姑就道:“哎呀你們這些人,毛手毛腳的,沒發過痘就出去躲著罷,進來找死幹什麼?”偏把他們全都趕了出去,然後拿著那粥飯把她臉給掰開,硬是往裏灌。

瑞福掙紮得吐得不行,崇德卻力氣大得很,瑞福死死地瞪住她,可算把她記在心裏了,一口吞下去不咽,就等著她湊近然後吐在她臉上,然後開心地大笑。

崇德抹一抹臉,“你力氣挺足啊,誰說你要死了?”然後將那大塊肉糜拿起來,說道:“瞧瞧要不要吃點兒肉?”

“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我喂你,你吃不吃?”

瑞福有半個月沒沾過葷腥了,一聞味道香得很,巴巴地舔了舔舌頭。崇德將肉糜放在嘴裏咬了咬,跟她說,“張嘴。”

瑞福嫌她嚼碎了惡心,這麼喂飯的隻有小時候乳母喂過,哪裏讓生人喂過。可是她實在受不了那味道引誘,於是就踟躕張了嘴,讓她嘴對嘴給自己喂進去。

後來她是怎麼沒死的也不知道,大約就是因為吃了這口肉糜罷。奇怪的很的是,她臉上一點痘痕都沒留下,來無影去無蹤地就神奇康複了。那這是不是十四姑保佑的

再往後,聽說是十四姑發了半個月的燒,但有驚無險,醒了之後還偷跑來找她了幾次。緊接著聽宮裏說崔家如何如何,因此她爹爹叫人下了封令,不讓和十四姑來往,就再未見過。但是她婢女知曉一個狗洞,每次她過生辰的時候,狗洞裏就會塞進來撥浪鼓、扇麵之類的玩具,外邊套個鼓包,繡著“贈小麻子敬啟,”瑞福就知道是十四姑送的。

沒過幾年,狗洞裏也不放東西了,瑞福聽她母親說是十四姑出降到宮外去了,也是直到近半年坊間傳的厲害,才知道她不知怎麼的皈依了佛門,失火時死了。

那時她便想,像十四姑這樣的人,天花都不怕,怎麼會信了佛呢。不是說心裏有怕的有愧的,這輩子得贖,才能投個來世的福祉麼。

瑞福把手伸起來,環住文迎兒的臉道:“十四姑,你別瞞著我了,瞧瞧咱們這兩張臉,這兩對眉眼,還有哪兒是不像的?前些時候十二姑來找我,她也總是提及你,其實小時候啊她才不和我一起玩呢,都是你偷偷來尋我,給我帶好玩意兒,你忘了?她還老讓我想法子把你休了,好讓我,好讓我……”

她沒說下去。

十二姑,韻德?文迎兒皺了皺眉。

話才剛說著,馮熙已從外麵回來了,還未進門,已經被內侍攔下不讓進去。瑞福聽見他的聲音,雖然隔著碧紗櫥和外間小堂看不見人,但還是忽地臉頰通紅,低下眉去。

“是宗姬在內?”馮熙在門外瞟一眼,“那我前去拜見。”

“不要!”瑞福在裏麵大叫一聲,神情局促,此時對上文迎兒的眼睛,又羞紅低下了頭。

馮熙隻想著要拿到宗姬的供詞好給那謝素與管通定罪,但轉念,文迎兒在內引導宗姬,反而更好,於是先去書房待著了。

隻是他甫一回來,文迎兒又剛醒,他實在想去看看她,看她精神有沒有好點兒,眼下卻被宗姬給阻住了,心裏一陣亂七八糟地不舒適。

瑞福還鑽在文迎兒懷裏,倆人明明就差了三歲,這瑞福將頭埋的就跟文迎兒是她乳娘似的。

“十四姑你別怪我,我心裏……”

瑞福的心思還沒斷,望見馮熙便心砰砰直跳,手腳也越發軟了。想起昨夜他為自己弓下身來,她爬上他那背去。他的背脊已經有些濕潤,汗水貼在自己前胸上,她將腦袋蹭在他脖頸裏麵,黏膩在一處。

隻有這樣她才覺得安全了。

文迎兒心思敏銳,看她神情黯淡,怎麼會不知道她鼓搗了自己這麼多次,都是因為看上了馮熙。又聽韻德在裏邊挑撥,她便越發想要與自己爭執,但到了現在這局麵上,她似是真心,文迎兒卻又覺得不能掉以輕心。

瑞福在她身上掛了一個多時辰,著實是文迎兒找借口要去西間上茅房,才從她“魔掌”裏解脫出來。

路過書房時,禁不住停步站在牆外,知道馮熙回來了,心裏小鹿般歡喜,想從窗子瞧一眼,又怕被他目光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