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馬車從郊外駛來(1)(1 / 2)

阿哈就在這時再次出現。

那是個周末的早上,太陽裹在濃霧裏,山上草木覆蓋著初冬的寒霜,清晨的景象,卻如同黃昏一般令顏如卿感到茫然。他清早起來,就坐在窗前,努力地想思考什麼,卻沒有頭緒。想回憶一下昨夜的夢,起床前還很清晰,好像是那個模特,在街頭出現了一下,他激動不已,迅速向她奔去,而她也發現他了,一向沒有表情的麵孔生動起來,露出了微笑。顏如卿激動不已,想立刻對她一訴衷腸……可再仔細看,那並不是硬而冷的模特的臉,而是較為細膩、鮮嫩的一張少女的臉,是阿哈……

後來的事情,就再想不起來了。

他常常都會在醒來後起床前的片刻時間裏把自己做的夢完整回憶一下,將一些深刻而有意義的片段整理整理,找到它們之間的邏輯關係,再自我闡釋一番,分析一下心理處境。有時候,饑餓或者內急,迅速離開被窩,就什麼都忘記了。

顏如卿發現,自己越來越依靠對一些夢境的分析來度過每一天。越是這樣,他越不想開口說話,不想看見別人,不想回答任何他人的問題,所有外在的、他者的活動和聲音,都成為對他的幹擾,讓他緊張和煩躁。

但他還是希望生活有點變化的,希望真有一張自己想念的麵孔突然出現在眼前……

他唯獨沒有想到,那就是阿哈,阿哈奔他來了!

顏如卿早上起來就一直在窗前看山。

曾記得,獅子山上長滿了綠色的冬青和洋槐,山體豐腴、濃綠,飽吸著春夏的陽光和雨水,龐大而生機勃勃,綠色的樹枝臨近窗戶,伸手可摘。在那些無所事事的周日早晨,他沒睜眼就看到有金色的陽光在眼前跳躍,疑為幻覺,抬起頭來,是群群光斑在樹葉上閃動。樹的生命,就在純淨溫潤的藍空裏,在陽光和風中,在他的眼前歡呼……那一刻,他激動不已,想將自己與這整個季節擁抱一起。

但是現在,山岡突然變得瘦瘠,在窗前看去,遙遠而荒涼。這變化是在哪天的哪個時候發生的呢?

他坐在窗前,想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想。肚子裏餓得咕咕叫,但一想起那些冷冷的帶著鐵鏽味道的水,早些天從市場上買來的白花花的冷豬肉,可能已經腐爛,幹麵條灰灰的就像麵粉被汙染了……他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於是,十分懷念小十字的腸旺麵,準備提起勁來收拾打扮打扮,出去……

外麵樓下有人大喊:“顏如卿!卿哥哥——”

那一聲“卿哥哥”,聽起來就是“情哥哥”,顏如卿立刻想到鄰居們張開的耳朵,不由地感到一陣尷尬和惱火。

是阿哈,在樓下蹦兒蹦兒地跳。

阿哈找到相寶山文聯的大院裏。

她急急跑來,穿著母親手工縫製的奶黃色小棉襖,領口上繡了一朵粉藍的月亮花——她母親伶俐的標記——濃密的頭發藏在那種鄉間少數民族常用的紅色棉布頭巾裏,雙手套在袖筒中,哈著熱氣,臉蛋兒緊致、鮮紅,如同陝西小販的“國光蘋果”。大院裏老槐和耀光幾個蹲在石凳上侃天,他們沒有認出她來。因為小顏經常周末也待在辦公室看書,他們就告訴她顏如卿辦公室的位置。

去到樓裏,值班的老頭卻象個無能卻又心理淫穢的公公,看她是個莽撞的鄉下姑娘,就攔下她反複盤問:“哎哎,幹什麼?從哪裏來的?”

“哦,我從花溪來。”

“姓甚名誰?”

“阿哈。”

公公:“怎麼可能姓阿名哈?”

阿哈這才想起來自己的漢名:“是金翎子。”

老頭又不信:“你騙我,金翎子?還金龜子呢!坐下來,慢慢講,你和小顏是什麼關係?找他什麼事?不講清楚不行。”

長到十七歲沒有離開過花溪的阿哈急得要哭了。

這時正好老槐來倒開水,認出了她:“這不就是金竹大寨的小姑娘嘛!”

老槐帶她走,下了相寶山,又穿過貴州日報社,再爬到獅子山下文聯倉庫那兒,往上指:“最後一間——”

顏如卿就那麼癡想著快要疲憊了,聽到有女孩子叫“卿哥哥”,起身往窗外,看到阿哈在樓下蹦兒蹦兒地跳。

他想躲避都來不及了。她看見了他,鹿一般衝上樓來。

顏如卿突然看到一張少女的臉出現在眼前。

他驚了一下,緊緊地眨巴一下眼,往上推推眼鏡,再看。少女頭戴鮮紅的棉布頭巾,紅撲撲的臉蛋,羞澀地微笑,在窗外等待著。

他開門,她立刻閃身進來,撲向他。他躲避開了。等她除掉頭巾,又脫了笨拙臃腫的棉襖,他才肯定的確就是阿哈,那個金竹大寨的布依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