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回廣東的念頭以後,顏如卿似乎不那麼憂鬱了,麵對同事,哪怕是即將被提為副主編的阮大頭,他心裏暗藏的那許多厭惡和不屑,也輕了。
“過客,我隻是個過客。”他站在窗前,望向相寶山的頂端。冬天的朝陽,軟弱地在那裏流連片刻,很快就被滿天烏雲挾裹了。
“她是過客,她是我迷途時短暫的過客。”他指的是那個迷惑了他的貴州模特。
“她是過客,是我此刻的過客。”他說的是阿哈。
“你們,難道你們就不是過客嗎?”他指的是阮大頭們。
“我必定要將你們視為過客,我生命中,短暫的過客,我一定要迅速地,忘了你們!”
他是一定要走的了,隻有逃走,他們才能夠成為過客,他才能夠擺脫這些憂傷和挫敗。
但是,怎麼和阿哈說啊!
他已經賭氣不去貴州飯店,但每到夜裏零點的時候,還是要拿望遠鏡往那個1/4茅台酒瓶形狀的本地最高建築的最頂端看。一個小小的身影總是準時出現在鏡頭裏,她站立在露台邊緣,那是阿哈。她秉承民族的優良品性之一,就是執著和誠信,無論刮風下雨,無論身在何處,她都堅守自己的承諾,為他禱告。她的禱告他雖然聽不見,但心裏覺得很安慰,這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每日為他祁福的人,他相信,她會一生一世做下去。
該怎麼和她說呢?他白天夜晚腦子裏想的都是這個。
顏如卿本來喜歡晚睡晚起,阿哈也睡得晚,但她日出起床的習慣離開金竹大寨後依然未變。她起來後就要在窗前唱歌,這也是她的習慣,顏如卿隻好也早起了。阿哈等顏如卿從裏間出來,就不唱了,也不說話。早上的辰光,她好像離巢的鳥兒要將世界重新打量一般發楞。顏如卿起床後沒什麼事做,也不想吃東西,這也是他和她聊天或者發楞的好時候。
他說:“阿哈,夏天快到了。在我家鄉,夏天是多麼的明亮,荔枝和龍眼成熟的時候,滿街都是甜甜的香味兒。”
阿哈說:“是啊,我也想家了。昨晚夢見我阿媽,她說,女兒啊,山裏的果子成熟了,岩頭上的杜鵑也長出了許多花骨朵,你的嫁妝我就要繡好啦!”
顏如卿不吱聲,在窗前看獅子山。她一相情願的要將他們的關係修成正果,他心裏想的卻是如何無聲無息的逃跑。看哪,山上的灌木叢開始蓬鬆了,冬青樹又新長出許多枝條來。如果到了六、七月七、八月,那些強壯的樹枝會一直伸延到窗前,伸手可摘。茂盛的植物的生命,也會將人的生機激發出來,那時節,他會精神百倍。
但是,夏天過去秋天冬天還會來臨,無法忍受的日子總是那麼漫長。他連夏天也不想等了,他要回南方,回到他溫暖明亮的故鄉。
阿哈趴在窗前,雙手托腮。她在想什麼呢?想將他綁回金竹大寨做她的新郎?他不禁往後縮一點身體,悄悄打量她。她五官精致,腰肢細長,其實還是個做夢的少女,隻含苞,未綻放,臉頰和鼻梁上還覆著金色的細絨毛,細長的手指在上午的陽光裏有些透明。
他矛盾著,既割舍不下她,又滿腦子是逃跑的秘密願望。
四月初,文聯又組織了一次到威寧草海的采風,但時間安排得不對,春天的信息一到,過冬的黑頸鶴就飛走了,藝術家們隻看到茫茫無際的水域和鵝黃純淨的四月天空。然後他們又去了荔波小七孔,那裏的風景和四川九寨溝一模一樣。
至此,顏如卿走遍了貴州所有美麗的地方。
顏如卿下鄉後,阿哈為了避免一個人待著寂寞,除了貴州飯店旋轉酒吧,別的酒吧請她去唱她都接受了,這樣她白天休息,晚上就沒空。酒吧音樂裏浸淫久了難免會覺得時光的空洞,阿哈將自己內心的茫然歸結於他們之間的離別。她思念他嗎?是的,她思念他,但又不是那種刻骨的相思,而是一種茫然,茫然無序。
顏如卿這次出去近半個月的時間,他是在考驗自己。一方麵,他一直擔心自己和阮大頭都不在家,隔壁的瘋女人會有恃無恐,傷害阿哈,畢竟,阿哈與她相比,是太弱小了,而且沒有什麼防範意識。為此,他十分牽掛阿哈,看見身邊的阮大頭也十分憤恨。他臨行前曾經和阿哈約定,每到一個地方就給她寫一封信。結果,他一個字都沒寫,連明信片都沒寄。他做到了,這證明他是可以割舍下她的。
從荔波小七孔回雲貴的路上,他一直在心裏預定著自己離去的時間和所有細節。是的,時候到了,他要走了,別了,雲貴,別了,阿哈!斷其喉,盡其肉,乃去。可憐的黔之驢!其實黔之驢非黔驢,黔無驢,有虎,虎才是黔虎。他卻如驢入黔,他才是那可憐的黔之驢啊——他不由的伸手拉拉衣領又捏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自己都感覺到自己的皮膚十分的細膩——他原來是個自戀的人啊,他能愛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