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別看王鷹表麵波瀾不驚,內裏卻是情緒極不穩定的人,甚至可以說,在某些方麵,他仍然還是脆弱的,俗世的一切——眼下是酒吧老板和其雞鳴狗盜卻又裝扮成上流社會人士的朋友們——總會令他受傷。因為音樂表達遠比日常交流更為曲折,因為他的聽者不是藝術的子民,而是這個夜晚的買家,他的音樂裏一直密布著難言的痛苦,常常,激情與痛苦糾結一起,在夜色裏綻放。
挺巧,他找出《刺激》的樂譜給鍵盤手的時候,剛好也有人點了這首曲子。
點這樣的曲子的人,決不會是那些二奶怨婦。
金腰帶點曲是很貴的,點歌至少二百元,點王鷹的薩克斯曲,就得三百元。錢跟他沒關係,都是老板的收入,但遇到別人想聽他演奏他想演奏的曲子,當然會令他心有所動。人間的交流越是曲折障礙,藝術裏的相識相知就格外可貴。
今夜點曲的兩個年青女子,每夜都待在酒吧的某個角落裏。不知道她們是喜歡酒吧,還是喜歡酒吧裏的音樂。
酒吧裏的燈亮度都很弱,那是要造成一種迷醉的感覺,這樣的燈光環境裏,客人最容易放鬆,最不吝惜消費。四壁的射燈,照在一些古典油畫和浮雕上,中間最大的射燈,是打在拳擊台上的,拳擊台成為一個中心,一個熱點,一個酒吧觀眾最為矚目的地方。而酒吧的其它位置,光線就十分朦朧。
王鷹第一次見這兩個女子,覺得十分麵熟,像是內地人,但她們的模樣,他從來沒有看清過。
她們每晚都來,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裏,遠遠地看他,遠遠地聽。這種神秘的熟悉感,令他覺得自己與她們,必然會發生某種聯係。
一曲奏罷,老板和他的朋友們的那一桌,嘩啦啦搖杯猜骰子賭喝啤酒,大呼小叫,他們已經把他忘了。
他不由得望向那兩個喝咖啡的女子。她們永遠是在欄杆旁的一張小桌,兩人偶爾竊竊私語,輕抿一口黑咖啡,然後一齊專注的望他。她們迎接了他的遙望之後,反應很快地馬上衝他鼓起掌來。他禮貌地向她們點點頭,準備去後台休息片刻,侍應卻將兩個女子贈送的啤酒送過來了。
王鷹猶豫一下,就端了那一大杯啤酒向她們走去。
“謝謝二位。”他低著眼睛說,在侍應端來的椅子上坐下。他一向認為注視陌生女性是很不禮貌的。
“我們可是您的粉絲啊。”其中一位說。她的聲音十分好聽,讓他想起某檔曾經聽過的深夜的讀書節目,她的聲音像那主持人,像柔桑的聲音。
在王鷹工作的場所,娛樂圈,他覺得美麗的女人們都是一個模樣,她們是區別於男人的一種特殊生物。他記不住女人們的外表,但對她們的聲線十分敏感。女人的聲音裏往往藏有她的靈魂,所以,他如果記住了某個女人,一定是因為記住了她的聲音。
他抬起頭來對她笑笑,說了聲謝謝,接著又“啊”了一聲:“原來是你!”
正是柔桑。
還是那一頭天然的栗色卷發,依然戴一副精致的無框眼鏡。脖子欣長白皙,優雅地托舉著卷發蓬鬆的小腦袋,是十九世紀法國美女的形象。
他上次見她,還是在凱裏的時候,他們分別和李雪健照了像,然後說了幾句話就分手了。回想起來,那個冬天他真是遲鈍,她對他說了什麼,他竟然沒有記住。她走後,他才把小時候與她的相遇再回憶了一遍,想起來自己曾經在黃昏的曠野上呼喊她的名字:“柔桑——柔桑——”
那時他不到十歲,他的聲音還是童聲,“柔桑”兩個字從他的聲帶上彈出來,最後的音就像英語的“Song”,他很喜歡這聲音,喜歡用自己的聲音,喊出她的名字。在他的喊聲歇落之後,白楊樹的眼睛閉上了,暮色就在他呼喚的歇落之處覆蓋下來,令他感到孤獨和恐懼……
那片刻的時間裏,他眼裏的景色清晰又朦朧,失去了方向感……
直到夜緊隨黃昏而來,曠野無人,不知什麼時候,她又無聲息的出現,捉住了他的手,將他帶回學校,回到劇團的駐地。
童年的邂逅帶給人生的溫暖雖然微弱,卻是令人歎息的。
凱裏見麵後他不顧一切留在雲貴市,但終究還是錯過了她。人生是多麼的蹊蹺啊,渴望相遇的時候彼此渺無音訊,不期然,卻又在異地他鄉重逢。
王鷹深深呼吸,說:“柔桑,我們又見麵了。”
他的話,聽起來如同一聲歎息。
同時,他心裏感到些許寬慰。他不是曾經為相遇的短暫和不斷的離散感傷嗎?
她微笑著請他坐下:“是我啊,你總算認出來了!”她指身邊的女伴,“她是黑雪。”
王鷹立刻想起雲貴市的作家耀光,想起人們傳說的情景:耀光在文聯的大院裏因為“與上天對話”而走火入魔,而他的妻子追打著他的情人黑雪,在城市的小巷裏雞飛狗跳。
王鷹和耀光聊過,勸他帶黑雪遠走高飛,耀光的回答卻令他十分意外,耀光說,黑雪是顆定時炸彈,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把四周炸個人仰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