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阿哈在街頭人群中會因某個與顏如卿相似的人而受驚一樣,顏如卿本人也常常在恍惚的一刹那,被某個女顧客動聽的聲音驚醒,以為是那個被他拋棄了的布依姑娘,從乍暖還寒的山城,來到了眼前。
他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找來了,他將如何麵對。他其實是個膽小懦弱的人。曾經有過的激情和浪漫,是在藝術氛圍濃厚的學校裏、在雲貴高原特殊的地理環境裏滋生的,一旦離開了那樣的環境,他就有自己本來什麼都不是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對一個曾經有所追求的人來說,實在是過於打擊了。
離開雲貴回到廣州後,他有很長時間閉門不出,就待在文德路姐姐的一套閑置著的小單元房裏,沒什麼事幹。
這是老城區騎樓二樓臨街的一房一廳,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建築,內外都十分破舊了,廳朝東臨近又一棟破舊樓房,因而采光很差。睡房朝南臨街,在政府實施“穿衣戴帽”工程的時候將外牆裝飾得典雅簇新,路人抬頭張望時會感覺到有些歐陸風情,符合這個城市兩千多年的文化底蘊,但樓裏的人卻沒有路人那樣的舒服和幻想,因為是老城中心,緊挨著全國聞名的北京路商業步行街,樓下就有兩三個公交車站,城市的聲浪白天就在這一塊特別的集中和猛烈,轟轟然。而到晚間,對麵一個酒家的霓虹燈與顏如卿的窗戶又近在咫尺,似伸手可觸,他燈未亮而對麵的霓虹已經輝煌,深夜他燈已滅而那霓虹仍然爍爍逼人眼睛。
他買來遮光布覆住窗戶,但也擋不住夜裏各處的不安寧——白天的劇烈聲浪滾過之後,高樓之間的街道上,傍晚垃圾車裝車發出的轟隆隆響聲,至靜夜公用電話亭的聲音、小吃店的吆喝、追風少年的賽車如颶風而來在高樓間穿刺並瞬間掠過街麵,留下長久的呼嘯和回響……以及淩晨不眠者的街邊爭執、外地民工的嘈雜……
顏如卿在這“城市之聲”的高分貝打擊樂裏,在客廳度步也如同踩在聲浪之上,恍惚又輕飄,連疲憊之後的睡覺也是一頭栽進嘈雜的夢中。那個森林和城市樓頂的夢再次出現,他感覺到很舒服,無論是在動畫一般的森林裏還是在寂靜虛無的高樓頂,他都感到輕鬆愉快,他喜歡這樣的地方,雖然每個地方都隻是他一人,但他有一種可以悠閑散步甚至可以飛翔的感覺。他記得,有一次在貴州飯店頂層旋轉酒吧,王鷹說,如果能夠舉著一把大傘從那二十九層樓上跳下去,可以值得試一試。他當時認為王鷹是在討好阿哈,所以冷漠地不言語,而內心裏,真覺得那是樁愉快的事情,可以嚐試。
本來,離開雲貴市前已經和這裏書畫界某領導講好,讓他去市裏的一個書畫研究院,但回到廣州後發現該研究院是個沒有獨立人事權的事業單位,可以用他,卻沒法將他的戶口調入廣州,更不可能給他分房子。習慣了在體製內悠閑生活的他,感受到失去體製依靠的茫然,不能安居又沒法樂業,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拋到了比在雲貴文聯時更沒有安全感的邊緣。他沒日沒夜地睡大覺,然後在夜裏突然醒來,整夜難眠,摸黑下樓到燈火明亮的十字街口吃一個燉品或一碟炒粉,賣炒粉的下崗女工還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出大堆關切教誨的話,他明白是自己晨昏顛倒樣貌邋遢,讓人家把他誤認作戒不了毒癮的白粉崽。他也不解釋或澄清,隻唯唯諾諾,吃飽後回去睡覺。
他的姐姐顏如玉常常不聲不響地來看他。在他的印象裏,她是個工作狂,工作狀態裏精明能幹,不工作的時候性情冷漠,也從來不與男人約會。小時候同伴傳言說她是假女生,但就是他們的父母,看她老大不嫁,也糊塗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男人,而她似乎也一直確定不了自己的性取向。
她在狹小的屋子裏站了片刻,說:“你這麼頹廢,是不是在貴州時受到什麼打擊?”
“什麼打擊?”他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你,不會和某個貴州女孩有什麼糾葛吧?”
“我……”
她看他費力回憶的神情,輕輕一笑:“就算有也沒關係,別讓她找到你就行!”
“阿哈,她……”
顏如玉立刻轉移話題,普通話夾雜廣州話:“別管她了,這個世界很大,一個年輕女孩子轉眼就不知會消失在什麼樣的地方,或許變成天使或者變成魔鬼或渣滓,由不得人。看看你自己,昂龜龜朗的嘛也呢?這房子該裝修裝修了,洗手間的排汙管太可怕了,鏽成那樣,要包起來才行。廚房也要整一整,偶爾你還是可以自己做飯吃的,老在外麵吃,不衛生。要不,我在樓下給你買個門麵。”
“做生意?”顏如卿十分驚訝,他覺得自己不是個能夠做生意的人。
“賣畫框。這裏一街都是賣畫框的。而且,”皮膚潔淨但神情清淡的姐姐微微得意的說,“你還可以賣自己的畫,多好的條件!”
聽起來是不錯,他可以有一個自己的畫廊,在這鬧市中!多少畫家愁的就是畫了很多卻堆在家裏發黴發爛,占地方。現代人空間有限,空間寶貴,除了鈔票不怕沒地方放,其它什麼東西放家裏都嫌擠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