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手機導航所指的路回到捷運站,搭上末班捷運列車,提早一個站台下車,再慢慢沿著路燈走回家。
在巷子口,我遠遠瞥見一道人影佇立在路燈下。那身形有點眼熟,但我不想認出他是誰,是因為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該再有任何期待。就像期待沙漠裏出現綠洲一樣,是不切實際的行為。
可是,那綠洲卻逐步朝我靠近,他身後那輛眼熟的汽車型號,也逼著我承認那是真實的存在。
我走向他,直到微光打清楚了他的臉:“褚克桓,你為什麼在這裏?”
“你說,見這一麵對你來說很重要。”他重複著我稍早寫過的話,隻是當那些字眼透過他疲憊的語氣說出口,仿佛又沒有我想象的那麼重要。
“但是你說今天不行。”我不想放過他,“為什麼現在又可以了?”
“你回台灣以後看新聞了嗎?”褚克桓丟了一個徹底意料之外的問題。
“啊?!”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英國今天公投,結果是脫歐。這件事對全世界每個交易員來說,不是高虧損就是高獲利,現在世界股市的市值估計已經蒸發超過二兆美元。基本上,這件事已經重挫我的年度操作績效。”路燈的照耀下,褚克桓臉上失去原有的神采,隻堆滿了無奈,“這時繼上次瑞士央行黑天鵝效應之後,又一個頭痛的......算了,我現在不想再談這個噩夢了。我隻是要告訴你,當你問我能不能見麵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冷靜地麵對你,我也不確定自己會對你做出什麼事。”
我怔怔地看著他,消化著褚克桓所說的一切。
從未想過,這種曆史性的國際事件,居然有權力決定我們該不該見麵。但是,從邏輯看來它又再合理不過。在愛情與麵包必須共存的年紀,愛情會影響到我們在工作上的行為,而工作上的突發狀況,也影響了我們怎麼麵對愛情。
如果,這也是一種愛情。
“聽起來,也是一種係統性的崩壞。”我喃喃地說。
“崩壞?”他想了想,苦笑,“算是吧......等一下,你說‘ 也’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馬上回答,隻是盯著他的雙眼,在心裏數算著我究竟還擁有多少可以崩壞。
最後,他烏黑的瞳孔提醒了我一件事——褚克桓還沒有睡我。
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永遠隻能被大行情的海嘯吞噬,隻能在不妻離子散西進外派就無法升遷的產業趨勢中隨波逐流,也許,最痛快的不是腐朽與崩壞,而是一擊必殺的粉碎。
“還想崩壞得更徹底嗎?”我對褚克桓微笑了。
帶一個不是男友的男人進自己房間,其實並不難。
說穿了,不過是一個扭開門把、邀請對方進家門的動作,真的難的,是拆除自己內心的道德圍籬。
當褚克桓脫下擦得漆亮的黑皮鞋,規矩地擺在門口時,我瞥見了吊在鞋櫃旁的鞋拔子——那是皓一為了有時留宿在我家、方便隔天直接去上班特地買的。現在皓一不在,它就成了皓一的愛情代理人,目擊我的犯案過程。
於是,我這才清楚意識到,我跟褚克桓真的走到這一步。
在結婚前上床。
如果這就是幾個月相互糾纏的終極目標,那眼前真的隻剩最後一裏路。
到達終點會看見什麼風景?是穀底深淵?還是一望無際的晴空?到了那裏,是不是就能了結我們這段時間相互糾纏的痛苦,變得比較好過?或者說,我們需要的究竟是好過或難過的情緒?
我凝視站在門口的褚克桓,戰戰兢兢。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嗎?哈哈。”我以尷尬的笑聲化解緊張,卻又發現手掌心正不爭氣地冒汗。
褚克桓也笑了,依然狡猾地將問題丟給我:“這是你的地盤,your call。”
由我決定嗎?
我局促不安,環顧四周,感覺在場與皓一有關的每件物品都在監視著自己,上回情人節點過的香氛蠟燭鋪了厚厚的灰塵、皓一住處的備份鑰匙丟在桌上、某年聖誕節一起買的對杯裏殘留沒倒光的水......細細清點,罪惡感就如蛇一寸寸爬上身,我深深吸了口氣,想起架上還有半瓶紅酒,那是這間房子裏唯一能使我放鬆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