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臂在她膝彎一用力,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向那水池一步步走去。
深衣感覺得到他走得十分不穩,似乎下一步,就要跌倒下去。
可是他沒有。
龍魂索鉤來了彗晶石匣,他拿著一枚玉鑰,打開了那匣子,把她輕輕地放了進去。
遠遠的爆炸聲轟隆響起,接連三聲。
是三座鐵索懸橋被炸毀了。
深衣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牽起她的手,將一對珍珠耳環放進了她的手心,為她攏上了五指。
兩枚合浦南珠珠圓玉潤,在拂曉淡藍熹色中淺淺流溢出瑰奇絢麗的光彩。
深衣識得這是她自己的耳環——初初和他相見後,為他取藥時在董記當鋪當掉的那對耳環。
心中猛的一疼,似是被用力抓了一把。
他定是一直藏著這對耳環的罷?
她不會忘記在那些銷魂蝕骨的纏綿中,他一次次地吻過她的耳垂,似乎是愛不釋手。
“我無數次地想……要在成婚之時,給你戴上……”
他的聲音如此地嘶澀喑啞,粗哳著,卻似利刃,一刀一刀地劃在她心上,鮮血直流。他別過頭去,定了定,側過頭來已是悲苦笑意。手指摩挲在她臉頰上,沉重微顫,盡是濃濃的眷戀。
“我終究是沒有這個福分。”
這一句話直令深衣如墜冰窟,從頭至腳徹骨冰寒。
她想大聲地叫醒他:你不是發過誓不丟下我的嗎?你現在把耳環還給我,又說自己沒有這個福分,是何用意?你既然打開了石匣,為何不進來和我一起逃離這個地方?
“哥哥已經死了。我不能再讓你死。”
他忽的用手蓋住了她的眼睛,在她唇上飛快地碾下重重一吻,臨離開時,似戀似恨似怨,狠狠在她嘴角唇沿齧齒一咬——
那是結結實實地咬掉了一塊血肉。
鮮血順著嘴角淌下,深衣疼得渾身抖顫,卻覺得有冰涼刺骨的一滴水墜落臉頰,很快洇散開來。
“好好活著。”
待她能看見時,他已經背過身去遽然蓋上了匣蓋,“嗒”然一聲,四角均有機關嵌合,嚴絲合縫。
深衣從匣內看到了機關,才恍然明白這石匣自其中可以輕易打開;在外麵,就必須依靠玉鑰。
這正是為倚天逃出生天所量身定製的。
石匣四壁和頂蓋上都有細小氣孔,亦能透過聲音來。固然細若蚊蠅,然而深衣如今聽力非常,亦能聽得清清楚楚。
陌上春闔匣的那一刹,白光如電,倚天長刀劈空而來,挾風裹雷。陌上春側身閃開,那刀砍在石匣之上,頓時激起池中巨浪。深衣曾乘船曆過暴風海嘯,對這般翻天覆地的顛簸並不陌生,然而六麵彗晶石壁嗡嗡鳴響,直震得她耳膜疼痛不已。
一連串的火花自地麵高高飛濺,倚天刀影層層迭起,宛如驚天駭浪。所過之處,大理石的方磚池欄節節碎裂,塵礫四散。
陌上春被逼得毫無還手之力,每每都是千鈞一發之際,擦著刀刃艱險避過。將至牆邊退無可退出,龍魂索嗤然激射,刺入閣柱之中。陌上春借力飛身淩空,足尖在朱紅大柱上一點,口中陌刀欹仄,將那夜雪之後的第一縷晨光聚於湛刃之上,登時耀得倚天下意識偏頭閃避,手中刀法稍滯。趁此時機,陌上春手中細窄長刃如梭魚挺出,攻掠偏取,三聯撩刺直奪喉腹,與倚天鏖戰到一處,兩下難分難解。
深衣早已不是第一次看陌上春與人決鬥。
她此前也經曆過許多的搏鬥,父兄與海賊之間的戰爭,豈下百千?
可是從來不如看陌上春的揪心。
並非是她偏心。從監兵一品到孟章一品,從張子山到如今的倚天,陌上春無有一次不是在以性命相拚,沒有一次不是死裏逃生,險些丟卻性命。
他雙腿重疾,右手失卻三指,每每隻有不過五成的把握,就敢去搏生死。
隻是這一次,她真正是怕到了骨子裏。
倚天是陌上春的師父。
陌上春不是不想和自己走。隻是他偷得了彗晶石匣的鑰匙,倚天追趕而來,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就算他與她一同入了石匣,倚天也絕不會讓這個匣子離開鳳還樓。
他方才說的那些話,句句都是絕望,竟似遺言……深衣心中陡然驚悸,難道他竟是抱著必死之心來的?他竟是要拿自己的性命來換她的性命?不不不,他不會這樣的……他曾對天起誓,倘是丟下她,便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驚天動地的爆炸之聲又接連響了起來,竟是迫得更近了。
深衣的心狂亂地跳了起來,隱隱約約的,竟是明白了陌上春的計劃——
他啟動了火藥機關。
他是要徹底地毀滅鳳還樓這個魔窟。
可他自己、他自己要如何逃出去!
陌上春和倚天二人纏鬥在一起,刀法身形,竟是如出一轍,就連身姿……深衣幾乎有一種錯覺,這兩人除了模樣,身形竟是如此相似。陌上春曾說過,倘不是因為被打斷腿,他隻怕會長得更高……若是不看臉,忽略身高,她幾乎就分不出來誰是誰。
然而她沒有心思再想下去。
陌上春足下步伐,已經越來越淩亂遲鈍。他終究是撐不住了,步步退後,所出招式,竟像是在拖延時間。
而倚天應該也是聽到了那爆炸聲,麵容陰狠,愈攻愈烈。猛然之間移步進身,長刀自下而上,破天一斬!刀氣霸道之至,如罡風橫掃愁雲慘霧,蕩滌六合。陌上春左手刀死死格擋,然而一手之力,豈敵得過倚天雙手傾盡全力的一擊?陌刀脫手遠遠飛了出去。
倚天一擊得手,目生瘄毒,絲毫不給陌上春任何喘息之機,刀口側翻,無情地前後一錯一拉——
在又一聲崩山裂石的爆炸聲中,深衣雙目幾乎眥裂出血!
那一刀,將陌上春右膝以下,齊齊削斷。
她看不見陌上春的臉,隻見他身軀劇烈一顫,左手自口中取刀撐地,右手飛索如星,直取倚天咽喉。
“小雜種,和我動手,自尋死路!”
倚天口吐扶桑惡語,五指箕張抄住龍魂索,欺身近前一指彈落陌上春手中刀,用長索將他雙腕縛死在身後。提足在他左膝彎狠狠一踢,便令他跪倒在地。右腿斷處壓在地麵尖銳的碎石上,但聞他低啞壓抑的一聲痛吼,深衣的一顆心仿佛被撕成碎片,哭得不能自已。
陌上春痛絕,單腿哪裏支撐得住,就要歪倒時,被倚天一把拎住領子,怒吼道:“你在時,尚無這些機關,你從何處得知!”
陌上春初時的那一陣巨顫過去,喘過一口氣來,強忍痛楚嘲諷道:“張好水皇家禦用工匠,豈不知造園築墓之險惡!你以為殺了他,鳳還樓的圖紙就永無外人知曉?天可憐見,我殺賀梅村的時候,在張府中發現了他暗藏的所有造園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