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2 / 3)

“嗯,去年剛來京中時就賃下了。”

月佼訕訕應著,見她的目光落在院牆根下那片小苗圃,心中無端惴惴起來,手指不自覺就絞起了衣帶。

羅霜回頭瞧見她那副緊張兮兮的模樣,笑笑又走,“別家姑娘都種花,你倒不同。”

“隻是一些草藥,”月佼垂了臉,對這樣的閑話家常有些無措,“從家鄉出來時帶了點種子,京中氣候不同,隻養活了幾種。”

兩人一路行至書房,侍女早已將茶果點心排布妥當。

落座後,月佼小心地替羅霜添上茶,規規矩矩地坐著,像在小書院聽訓一般。

羅霜心疼地歎了一口氣,輕道:“你這小姑娘……哎,怎麼在自己的地盤上還這般拘束?”

“羅霜大人今日來,是有什麼要指教的嗎?”月佼不敢看她的眼睛,垂眸望著自己眼前的茶杯,盯著那杯中茶水波紋漣漪,心中也是同樣的起伏微瀾。

若今日來的是羅昱修,她就算心下不甚自在,也斷不會如此緊張。

她能感覺得到羅霜急於親近的慈愛善意,並不以為羅霜會與自己為難,可一想到自己的祖父幾乎算是這位長者親手帶大,她就覺得無顏麵對。

在羅霜心中,小弟羅霈該是很重要的人。

可他卻因為種種原因長留在了紅雲穀。

這對幼年時相依為命的姐弟,此生已陰陽相隔,再不得見了。

月佼一直不願與羅家相認,最主要的緣故就是不知該如何對羅家人——尤其是年事已高的羅堇南與羅霜——交代祖父羅霈流落到紅雲穀後的種種遭遇。

她是晚輩,對祖父與祖母之間的前塵種種的了解,也不過偶爾聽來隻言片語罷了。中間的愛恨恩怨她說不清楚,也不知該如何去解釋才能不使羅家人傷心。

她的祖父臨終前特意叮囑過,不立碑、不設靈位祭奠,因為他自覺辱沒了家門風骨,便權當自逐於家之外了。

其實從羅昱修及羅霜的態度來看,眼下即便月佼不鬆口承認,他們也早已猜到,嚴懷朗交還陛下的那枚椒圖兵符,是從她手上得到的。

她的身份在羅家算是坐實,隻是她不願認,他們也沒要逼她的意思。這份無言的溫情,她心中不是不感懷的。

羅霜輕歎,笑意無奈,“沒什麼要指教的。後日就是家母壽辰,怕你不肯來,今日我就特意登門來請,以示鄭重。”

“要來的,”月佼眼中浮起一層薄薄水氣,心中酸軟,“正想著晚些去給羅堇南大人挑一份壽禮……”

麵前這位長者是她祖父的姐姐,按中原的習俗,她該尊稱一聲姑婆,或外姑婆;而羅堇南,她祖父的母親,那是她的曾祖母啊。

“小姑娘家家的,心事倒挺重,也不知成日都瞎想些什麼,”羅霜的眼神像看著家中調皮的小孩兒,有無奈,有縱容,眼角的皺紋裏全是笑,“你就是打定主意不肯認我,是麼?”

就這麼一句話,所有的事便昭然若揭,再容不得誰抵賴蒙混了。

她嗓音溫柔慈祥,全無責怪之意,這讓月佼心中愈發酸疼,忍不住就扁了嘴,眼淚唰唰地落了滿臉。

她這一哭,把羅霜也惹得滿眼是淚,站起身衝她展開了雙臂。

那血脈相連的懷抱溫軟又厚重,無聲呼喚著遊子歸家。

似被無形的繩索牽引,淚眼朦朧的月佼緩緩起身,繞過桌案,輕輕站到了她懷中。

羅霜抬手輕撫她的後腦勺,將小姑娘哭得濕噠噠的臉兒輕輕按在自己肩頭,“傻孩子。”

月佼抽抽噎噎地伏在她肩頭,小聲道:“祖父說,他辱沒了家門風骨,想回家,卻不能回……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樂意阿娘做他的女兒,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樂意我做他的孫女……”

所以,她不知自己有沒有資格替祖父與羅家相認。

羅霜雖年長自持,可一聽這話也忍不住抹眼淚,拍了拍懷中小家夥的背,口中笑斥:“羅霈那混賬小子,他懂個屁的家門風骨!不過是知道自己犯渾做了錯事,不敢回家罷了……打小就是個敢做不敢當的混球,你別理他說過什麼……”

口中是罵著,可句句都能聽得出,她心中對最小的弟弟那份濃到化不開的溺愛與牽念。

話說成這樣,這就算認下了。

隔了兩輩的一老一少相擁而泣,前塵往事盡數不提,隻安然享受著意外重得的天倫。

破涕為笑的月佼抹掉麵上的淚,調皮地勾起唇角,甕聲甕氣道:“原來,羅霜大人,竟也是會罵粗話的……”

“何止會罵粗話,羅霜大人年輕的時候也曾是個潑皮姑娘,”羅霜拭去眼角淚花,“揍起家中不聽話的小弟來,照樣地動山搖。”

別以為老人家們就沒有年輕過,可厲害可厲害呢。

月佼咬唇想了想,怯怯笑望著羅霜,眼角淚痕猶殘,膽子卻像大了許多:“我一直……不是不想認,是不敢認。許多事我怕我說不清楚……更怕說清楚了會讓你們下不來台……”

羅霜佯怒地嗔她一眼:“什麼‘你們’?無論當年有什麼內情,你就是我羅家的小姑娘,這是刻在血脈裏的東西。”

活到羅霜這把年紀,自是豁達又通徹,許多話根本不必說太透,對當年之事也能猜到一二了。

可無論羅霈與月佼的祖母是怎樣相遇與初始,他最終將那枚椒圖兵符交到了小姑娘手裏,想必也是抱有僥幸,寄望於有人可以從中發現端倪的。

“那小子自幼多是我在帶,他骨子裏是什麼德行我最清楚;無論他與你祖母是在怎樣的機緣下生了你母親,若他不甘心認你母親是他的孩兒,他是不會將那東西交給你們的。”

羅霜抬手將月佼鬢邊一縷發絲攏回她耳後,釋然笑笑,滄桑而睿智的眸中洞若觀火,“混賬小子自來最會偷奸耍滑,書讀得那叫一個雞零狗碎,滿腦子全是漿糊,隻怕活到八十歲也隻會是個混賬老小子!他無非就是想不出什麼周全的法子,又怕家中會責怪他少年時的莽撞出走,才含含糊糊不敢與你們多說什麼,隻將那東西給你們,就指著看天意,讓你們沒頭蒼蠅似地去撞大運,看最後有沒有人能替他收拾爛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