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風起,桂花香落,西陵皇宮的夢落桂院門扉半掩,大太監德公公安安靜靜地站在台階上,偶然抬頭數著探過牆頭的那一枝桂花。
星星點點,黃色白色如米粒般大小簇成一團點綴在碧色之中,真正應了那句“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調轉目光,他看向對麵那個始終如沉靜肅然的佟威撇了下嘴,掉開頭。
而台階下的幾個小太監垂手而立,似乎對這樣的情形已經習慣了。
臨窗,宗決靜靜地坐在搖椅上,椅身隨著他下意識的動作一點一點慢悠悠地搖晃著,閉上眼睛,原本肅穆的麵部輪轂放鬆,有著柔和的弧度,嗅著那清洌濃鬱的桂花香味,他的思緒漸漸地飄遠。
往事紛疊而至,一頁頁地翻過。
回想這一生,從最卑微的皇子起到一步步走上這個至尊無上的位置,他看慣了爾詐我虞,看慣了刀光劍影,鮮血白骨,真正做到了冷清冷性。這一生放在他的心尖上的隻有三個女人。
第一個是他的母親,那個可憐柔弱的女人不過是個卑微的宮女,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裏被先皇寵了一次便懷上了龍種。而沒有母家的支持,即使生了皇子又能如何,更何況西陵後宮佳麗無數?她們母子對於很多人來說沒有一點威脅力甚至是存在感,所以連他不合規矩地養在母親的身邊也沒有人多在意一點。
從小,他就生活在那個狹小僻靜的小院子裏,能看到的就是那一塊小小的天空,一個年老的嬤嬤,母親總是愁苦的臉,每每心驚膽戰地將他圈在自己所能見的範圍裏。他一直長到八歲都沒有見過先皇,所有人都忘了這位排行第九的皇子。
直到那年冬天,母親沒日沒夜的咳嗽,人很快地消瘦下去,生命一點一點地從她的體內流失,他惶切不安,偷偷溜出院子想要找到人來給母親看病。但是,院子太大,每個人都是冷冰冰甚至是鄙夷的臉色,沒有人理會他。
當時那雪下得可真大,他隻穿了件單薄的襖子,袖子短了一大截。因為母親病了,那個老嬤嬤也老的拿不動針線,所以他隻能這麼將就著。他哆哆嗦嗦著想哭,淚水流下來便結成了冰柱,他縮著頭順著牆根小跑著,想要暖和一點,但是,實在是太冷了,他的腳幾乎沒有什麼感覺,他覺得自己要凍死了。
這時候,他突然聽到有悉悉索索的聲音,費力地看過去,卻是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站在自己的麵前。齊眉的劉海,兩個抓髻纏著珍珠絲線,雪白的貂毛圍在脖子的一圈將她襯得粉嫩可愛至極,披著一件猩紅色的大氅,手裏還抱著一個暖爐。她正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吃驚地看著自己,他想,那是他一生中最為狼狽的模樣。
隨身的小丫鬟警惕地看著他,將那小女孩往回拉,“大小姐,我們出來久了,趕緊回去吧。”
小女孩往後退了兩步,突然看著他道:“你為什麼穿這麼少,不冷嗎?”#@$&
他不能說話,實際上他覺得臉部都僵硬了。
小丫鬟又拉了她一把,她推開她,很快地走到他的麵前,遲疑了下,將手爐塞到他的懷裏,那滾燙的熱度讓他打了個哆嗦。
他愣楞地。
小女孩眉眼彎彎,道:“很冷的,你抱一會兒就暖和了。”說完,轉身隨著那小丫鬟走了。耳邊傳來那個小丫鬟的抱怨聲,“大小姐,您怎麼把您的手爐給了那個人?若是被夫人知道了就不好了……”
小女孩糯糯的聲音,“……你不說,我娘不知道……你就說丟了……他很可憐的……”漸漸地,兩人的身影融入了白雪之中。%&(&
他站在原地抱著那暖爐,光滑細膩的蓋子上雕刻著清水梅花的圖案,巧妙地空出中間,裏麵放著銀絲炭,不見火星和煙氣,一絲一絲的溫暖透過爐壁傳遞到他的手,他的心,他的全身。
他將那個暖爐視如珍寶,暖爐早就熄了火,他將它放著床頭每天看著,摸著,想象著那小女孩的模樣兒,心裏突然有了期盼,希望有一天能走出這個院子,想著早點長大,想著能再見到她,他沒有想到再一次的見麵則是十年之後。
第二年冬天母親又犯了咳疾,比之以前更加厲害。他慌了,又像去年冬天跑了出去。這一次他竟然見到了他所謂的父皇,也是在那一天他見到了寵冠後宮的黎貴妃,那個得天寵的最小的弟弟,西陵未來的太子。
那一天,他真正感受到了同樣的身份,有的人命尊貴,有的卻命如草芥!也是在那一天,他有了怨,有了恨,有了覬覦之心。
不能不說,母親的死讓他因禍得福,父皇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是眾多成年皇子中最像他的一個。他有了進入國子監的機會,有了和兄弟相處的機會,也從此在夾縫中苦苦求生。
他常常想,如果不是高至的陪伴和黎皇貴妃的幾次暗中援手,他根本無法在這個吃人的皇宮生存下去。
高至是總管太監拔給他的第一個貼身太監,平日裏照顧著他的生活起居,朝夕相伴,在他日後對那個位置的步步緊和籌謀,直至登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時,高至始終是他身邊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