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勸降
天色晴藍,萬裏無雲。元大都的天空,比起中原地區來,高遠深邃得多。
文天祥在將要被押解進元大都的時候,突然獲得了相對的自由——他被允許解除腳鐐,並可以坐在馬車裏。雖然看守的元兵仍然是嚴陣以待的樣子,文天祥卻可以視而不見了。絕食八日而不得死,他已經放棄了絕食,因為他相信,一個人想要死亡,一定有很多方法。相對於路上的囚車中的種種饑渴焦躁和極度的困乏,這個鬆緩的禁令雖然令他不解,然而他終究是稍微放鬆了一口氣。對即將到來的處決的揣測和隱藏的恐懼早已在長途跋涉的路上被他想了千百遍,難得的恐懼也被消耗掉了。畏懼死亡嗎?也不見得,從他奉詔帶兵勤王的那一天起,他不就已經說服自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嗎?文天祥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腦子裏麵塞滿了各種畫麵: 同僚的鮮血、外族的羞辱、家人的離別……然而他又覺得自己的腦子極度空乏,仿佛是運行到了極限的機器,再也不能思考分毫。
他絲毫沒有疑惑自己為何在進入大都的時候,竟然沒有悲愴、壯烈的情緒,相反,他那被數年兵戈、一路風霜鏽住了的文人的腦袋,自然而然地隨著北方深邃天空的出現而嘎吱嘎吱地轉動了兩下。當一群大雁排隊飛過天際,他甚至在想,難道是這廣闊的天空和遼闊的草原才造就了這麼彪悍的民族嗎?
馬車和軍隊不緊不慢地往城內而去,車輪轆轆,路邊的百姓紛紛避讓。
大都的皇宮建築高大軒闊,遠不像江南的建築那樣精巧。忽必烈站在一處高台上,遠遠地俯視著自己的臣民。他揮一揮手,便有內侍躬身向前聽候吩咐。
忽必烈問:“今日便是大宋的俘虜入京的日子了嗎?”
內侍稍微側身,便有舍人上前答道:“回陛下的話,正是今日入京。”
“宋丞相文天祥也在其中?”
“回陛下,我軍將俘虜分批押入大都,文天祥應當是在今日的這批人當中。”
忽必烈微微回身皺眉:“應當?”
伯顏在後,見此情狀,便越眾而出,行禮道:“文天祥既然到了大都,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人?”
忽必烈目視伯顏,臉色稍微有所緩和:“如何處置?傳令下去,安排一處館舍,令幹淨小童照料。”
此言一出,眾臣子皆嘩然。
忽必烈轉身拾級而下,伯顏便跟隨其後,其餘侍從和隨侍的官員在後跟著。
忽必烈邊走邊說:“等等,令幹淨少女服侍,不許他外出,但是,不要阻攔外人的拜訪。”
有人小聲的嘲諷:“哼,拜訪?一個階下囚,顏麵無存的蠻子,這境地,還能有誰去拜訪他?”
同時有不忿的年輕將軍的聲音:“我等將士浴血奮戰,好不容易奪他疆土,占他妻女,難道抓回來還要好好養著不成?”
忽必烈但笑不語。
伯顏回身道:“文天祥以文人之身,被我蒙古士兵俘虜而回,卻剛而不折,可見硬來是不行的。陛下不約束他的朋友來訪,或可感化那文天祥也未可知。”
仍然有人反駁道:“感化他作甚!蠻子也不知道殺了多少,大宋的官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咱們的馬蹄踏過的地方,便是咱們的牧場!若每個人都如此對待,太不痛快了!”
伯顏道:“此人在大宋名聲很大,不可以輕易地處決他,不然占了宋朝的土地,卻沒有得到南人的人心,不利於我大元的統治!”
那年輕將軍還想要反駁什麼,忽必烈卻已經一步步走遠了。伯顏高聲喝道:“陛下自有打算,爾等不得胡亂猜疑!”說罷也甩手而去。
餘下眾人各自對視一眼,忙又跟了上去。
年輕將領在後麵嘀咕:“難道陛下真的要那文天祥做咱們元蒙的丞相不成?”
伯顏聽到,悄悄看向忽必烈。忽必烈突然問道:“伯顏,你以為,朕會不會讓文天祥做咱們元蒙的官?”
伯顏心中一凜,突然想起自己現在的官職,立刻叉手行禮道:“皇上自有論斷,臣下不敢妄言。”
忽必烈見狀,笑起來:“那文氏生逢亂世,才成就一番名聲,其實名過其實。難道他比我的伯顏丞相還要有本事不成?”
忽必烈輕哼一聲,又道:“遼、金、西夏,三國皆學漢文化而走向積弱,最終滅亡。大宋立國數百年,最終成為我元蒙的手下敗將而已。”
伯顏答道:“以漢人的官員、漢族的方法統治中原,能使中原乃至於江南地方穩固。”
忽必烈哈哈大笑:“伯顏竟然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嗎?”
文天祥感覺到馬車轉了個彎,於是睜眼往外看。這一輛馬車和跟車的數人已經脫離了大隊,單獨往另一個方向而去。文天祥知道這一批的俘虜遠遠不止他一人,那麼他要被單獨處置了嗎?其他的人又被帶往哪裏去了呢?文天祥心想,自己馬上就要迎來這人生的結局了,結果無非生與死而已。隻不過是怎樣的生?又或者是怎樣的死呢?苟且活著,文天祥是堅決不願的,那樣的活法又有什麼意義?死倒是不懼怕,可是若無聲無息地死去,未免也太不甘心了些。
馬車眼看離大隊越來越遠了,文天祥輕輕地問道:“這是要去哪兒呢?其他人在哪裏?”車窗外最近的侍衛,把眼珠子朝他這邊轉了一下,又麵無表情地轉了回去。文天祥自嘲: 自己不過是國破家亡的階下囚,還能指望對方有問必答、以禮相待不成。
馬車沿著一條小路,徑直來到一處幹淨的館舍前,拆去門檻,馬車直接停到了院子裏,文天祥便下了車。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活動腿腳,然而沒有人攙扶,他的腿似乎無法走路,隻能勉強維持著站姿。
正堂轉出兩名麵目姣好的少女、兩名眉目清秀的小廝,看上去不過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稍微年長的一名少女濃眉大眼,頗有些颯爽之氣,想來是在蒙古草原上長大的女孩兒,文天祥不禁想起了華訓。這少女對著文天祥居然磕磕絆絆地行了一個福禮,行禮畢,自己先笑了起來:“剛剛學會漢人的禮節,還不熟練,惹得文丞相見笑了。奴婢阿吉,見過丞相。”
隨後幾人紛紛向文天祥行著漢人的禮節:“奴婢阿祥、小人阿福、小人阿壽,見過文丞相。”
文天祥尚未反應過來,下意識地便想要開口說“請起”,卻張口嘶啞,原來長久沒有開口說話,食物飲水不足,又兼一路風霜的緣故,嗓子幹澀疼痛,竟然已經發不出聲音來。
“陛下有令,把此人照看好了,不得鬆懈!”送文天祥來的軍士嚴厲地吩咐。
四名仆人麵色恭謹地低身行禮:“是。”
待軍士一走,阿吉似是鬆了一口氣,微笑著輕撫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回頭看了一眼名為阿祥的少女,那少女便與阿吉一起攙扶住了文天祥,並且善解人意地說道:“文丞相一路辛苦了,還請先坐下歇息喝茶,好好緩一緩身子才是。”
阿吉一邊扶住了文天祥的另一隻胳膊,一邊側頭對另兩名小廝吩咐:“還不去將熱水、食物備好!”
文天祥此時如在霧裏一般,預料中的酷刑不但沒有出現,反而來了兩個美麗的少女來服侍自己,還有精致的館舍供自己居住。這是何意?這又是誰的主意呢?
兩名侍婢將文天祥扶至室內的榻上,小廝拎來熱水,阿吉便為文天祥除去鞋襪,雙腳放入水盆中,水中隱約有藥香味兒,原來泡腳盆裏竟然是加了藥材的。
阿祥則從桌子上端過來兌好的茶,為文天祥奉到嘴邊,柔聲道:“快潤潤嗓子!飯食正在準備,先生先潤了嗓子,再進些小食,方才不傷腸胃。”
阿吉巧笑地說:“文丞相一路如此辛苦,必然腿腳疲乏,奴婢頗學得按摩之法,待奴婢為先生解乏。”說著便將他一隻腳拿出來,細細的揩幹了水,為他從腳心的膻中穴開始細細地揉捏起來。
傷腸胃?這些年的奔波、這長久的奔波之路,讓他忘記了自己也曾經是關注養生之術的人,如今聽來,以前精致的講究和愛好恍如隔世,受到了磨難的身體和心靈,任何和過去有關的回憶無一不令他思念往事,然後念起家國俱亡的事實來。
飲下一口茶水,文天祥沙啞地說:“吾乃家國俱亡之人,國都沒有了,何來的丞相呢?可笑可笑!”
阿祥柔聲道:“文丞相心懷天下,又有治世之才、名聲高潔,咱們在蒙古草原上生長的女孩也曾聽說過文丞相的事跡,實在是令人神往呢!”
文天祥苦笑道:“已是敗軍之將,何來事跡之說?”
阿吉仰頭道:“咱們可是早就聽說了文丞相的,常想著,要是咱們蒙古也有這等氣質的男兒就好了!”
文天祥緩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一盞茶水,終於可以清晰地講出一句話:“不要叫我文丞相,此地已無文丞相了,叫我文先生吧。”
二女對視一眼,道:“文先生。”
文天祥疲憊地閉上了雙眼,斜倚在榻上。二女輕手輕腳,阿祥將點心小食放在屋內圓桌上,並用紗罩蓋住,阿吉仔細為文天祥捏完了腿腳,喚來小廝將水拎走。阿祥點燃一支檀香,煙氣嫋嫋升起,阿吉為文天祥蓋上錦被。隨後兩個婢女悄悄退了出去並掩上門。
文天祥睜開眼睛,心亂如麻,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