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們島上每逢新年舉行的來臨,各地牧羊人的妻子把飼養的初生羔羊帶來都城,家父指示巫師魯特去為那些羔羊施增產術。但事後,魯特很泄氣地回到殿內,放下巫杖,說:家父問他詳情,他隻能答複:家父於是去市場親自施咒,節慶才得以完備。但那天傍晚他回到宮中,神情頹乏,向我表示:今年春天,羊群狀況果然淒慘:母羊生產時死亡,很多羔羊是死胎,而有的——是畸形。」男孩原本自在熱切的語調陡然滑落,講到「畸形」一詞時,他眨眨眼、咽咽口水。「我親眼看到其中一些。」他說完,沉默半晌。
「家父相信,這個跡象,還有納維墩島的情況,顯示我們這區域有某種邪惡在作怪。他渴望聽取智者建言。」「令尊派你來,就證明他的渴望相當迫切。」大法師說:「你是令尊的獨生子,何況,英拉德島到柔克島的航程並不短。你還有事要說嗎?」「隻是一些山區老婦的傳言。」「那些老婦說了什麼?」「她們說,所有的算命女巫都在煙霧和池水中看到厄運,而她們配出來的春藥都出差錯。不過,她們不是那種會地道巫術的人。」「算命和春藥雖然不太值得重視,但老婦人的話倒值得一聽。好,你捎來的這些信息,柔克師傅確實會集合共商。不過,亞刃,我不曉得他們能給令尊什麼建言,因為英拉德島不是頭一個傳來類似消息的島嶼。」亞刃這趟旅程,由北而南,途經黑弗諾大島、穿越內極海,才抵達柔克島。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遠行,出生到現在,隻有這幾星期,他才終於見識到別於家鄉的土地,才頭一回覺察到「距離」與「差異」,也才明了:在英拉德島宜人的丘陵之外,還有浩瀚世界與眾多居民。他尚未習慣把世界想得宏大,所以聽了大法師的話好一會兒,才領會了意思。
「還有哪些地方傳來類似消息?」他有點驚愕受挫,因為他原本抱持的希望是,馬上為英拉德家鄉帶回立竿見影的對策。
「頭一個是南陲。後來連群島王國南邊的瓦梭島也出現類似情況。人們傳說,瓦梭島已經完全不能施行法術了。但事實如何,很難確定,因為那島嶼一向不服管束,而且海盜橫行,為時已久。一般人常說,聽南方商人講話,無異於聽騙子講話。但無論如何,各地傳說都相同,就是:巫術的泉源幹涸了。」「但柔克島這裏——」「我們柔克島完全沒有感受到這樣的狀況。這裏有防衛,不至於受暴風雨、任何變動和各種災厄侵襲。恐怕是保衛得過於周密了。王子,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一等有了確鑿的結論可以帶回去稟告家父,讓他明了這個邪惡的性質及對應之策,我立刻動身返回英拉德。」大法師再度打量男孩,但這一回,盡管有過去的諸多訓練,亞刃仍移開了目光。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大法師那對黑眼睛的凝視中,毫無不善的成分,既公平寧靜、又慈悲憐恤。
全英拉德的島民都翹首仰望他父親,而他是他父親的兒子,所以,假如有人注視他,也是把他看成堂堂英拉德島的亞刃王子、掌權親王之子。從來沒有人像這樣注視他:單單純純當他是「亞刃」而已。他不喜歡認為自己畏懼大法師的凝視,但他就是無法迎視。那凝視好像把他周圍的世界擴大了,於是乎,不但英拉德島沉落至微不足道,連他也不能免。因此,在大法師眼中,他變成僅是一個渺小形體,處於四麵環海、黑影遮天的群島大背景中,真的非常渺小。
他坐著,一邊拉扯大理石裂縫的新鮮青苔。不久,他聽見自己這兩年剛轉為低沉的聲音,微弱沙啞地說:「我會遵從您的吩咐。」「你該遵從令尊,不是我。」大法師說。
他兩眼仍定在亞刃身上。這時,男孩舉目回望了。因為,完成了歸順之舉,也就忘卻自身渺小,而能目視大法師:這位是全地海最顯赫的巫師,曾為方鐸墨井安妥井蓋,自峨團陵墓取回厄瑞亞拜之環,建造內普島地基深厚的防坡堤;亦是熟諳東自埃斯托威島,西至偕勒多島各水域的水手;更是當今碩果僅存的龍主。他,正跪在噴泉旁邊,個子矮、年紀大、語音沉靜、兩眼深邃如夜空。
亞刃匆促躍起,雙膝下跪,叩行大禮,有點口吃地說:「大師,容我服效於您。」他的自信消失了,臉頰泛紅,聲音打顫。
他腰際配掛一把寶劍,安插在一副有紅金鑲飾的嶄新皮鞘內,寶劍本身樸實無華,劍柄是古舊而泛銀色的青銅十字柄。他迅速拔劍,獻給大法師,如同家臣向親王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