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氏住房裏屋。
曹霑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大紅緞麵夾被,額頭上的白色巾帕冒著微微熱氣。
馬氏雙手撫摸著兒子的白嫩小手,眼裏噙著淚花。
蓮兒站在門口小聲說:“大奶奶,老夫人來了!”
馬氏站起身,用手擦了擦眼睛,剛走了兩步,李氏已進來了。
“娘,您怎麼來了?”
“聽說霑兒發燒了,過來看看。”
李氏走到床邊,輕輕地摸著霑兒的小手。“還是有點熱。請大夫沒有?”
“請過了。”
“大夫怎麼說?”
“大夫說,是受了點風寒,吃幾付祛寒解表藥就好了。他叔父已派人抓藥去了。”
“哪個大夫看的?”
“王大夫。”
李氏的眉頭舒展了一些:“先吃付藥看看,千萬多留心,有什麼情況及時告訴我。”
“孩兒明白。”馬氏喊了聲“娘”,“這兒有我,還有劉媽,您回去歇著吧,萬一把娘累著了,又是孩兒的罪過。”
李氏猶豫了一會兒,“好吧,把桃兒留在你這裏。”
馬氏送走婆婆,回到內室,走到床邊,伸手掀起兒子額頭上的巾帕,輕輕地摸著。
看著兒子依然微紅的小臉,馬氏流著淚自言自語:“乖孩子,你快一點好吧,別讓娘為你擔驚受怕了,娘的命夠苦的啦!”她看著霑兒,痛心的往事又在腦海裏浮現出來。
——六年前的那天晚上,也是這間屋子。馬氏坐在床邊,頭發散亂,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抽泣:“兩天前還是活蹦亂跳的孩子,怎麼一下子就沒有了呢?這是為什麼?老天爺呀,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呀?老天爺,你能不能告訴我!霖兒,你怎麼不跟娘說個為什麼,就走了呢!你知道娘的心裏是啥滋味嗎?霖兒呀,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啊,你走了,娘也不想活啦!霖兒呀,你把你娘害得好苦啊!”
“文君,你別哭了。”曹顒擦著眼淚說:“你哭得再傷心又有什麼用呢?人死不能複生,霖兒他自己要走,不能怨你,也許這是他命中注定,他隻有這麼長的陽壽。俗話說,閻王叫誰三更去,他就沒法到四更。”
馬氏哭泣著說:“這個混賬的閻王,難道他的眼瞎了不成,我的兒子才剛滿三歲,他憑什麼要我兒子的命?他憑什麼!不,我不能沒有兒子,我不能沒有兒子啊!”
“文君,我知道你舍不得咱們的兒子,難道我就舍得咱們的兒子了嗎?”曹顒用巾帕擦著馬氏臉上的淚水,“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是難過又有什麼用呢?如果能把孩子哭活,我寧肯哭個三天五夜,哪怕是十天十夜,我都心甘情願。可是,這不可能。文君呐,你聽我一句話,別再折磨自己了。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我倆好好的,肯定會有兒女的。噢,對了,今天上午,我娘找算命先生看了我倆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說,我倆的命裏還有仨兒倆女。好了,聽我的話,別再哭啦。”
“不,我要霖兒,我得去看看霖兒。”馬氏猛地一下站起來,一邊向外跑一邊哭喊:“霖兒啊!你在哪裏?!娘在找你!霖兒啊……”
曹顒愣了一下,趕緊追了上去。
……
——康熙五十四年(1715)一月的一天下午,馬氏頭上戴著孝布,挺著肚子坐在堂房的圈椅上。她麵容憔悴,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木木地盯著供桌上的畫像。
站在馬氏右後邊的蓮兒,披麻帶孝,臉上掛著淚花,眼睛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一樣。
馬氏哭著喊了句“我的命咋這麼苦啊”,又嗚咽起來:“夫君啊,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你就這麼忍心撇開我和肚子裏的骨肉嗎?你以前常跟我說,我倆命中有仨兒倆女,可是,你連這一個孩子的麵都沒見到啊!夫君啊,你即便不看我和肚子裏孩子的麵,也得替你老娘想一想啊!你這一走,倒是啥也不用管了,你咋不想一想,我們家欠的虧空怎麼辦?娘怎麼辦?我肚子裏的孩子怎麼辦?他可是連你的模樣都沒見過呀!”
此時,杏兒和桃兒攙扶著李氏走了進來。
馬氏擤了把鼻涕,“夫君啊,你這一走,我也沒啥活頭了,我恨不得跟你一塊兒走啊!可是,我又不能跟你一塊兒走,你是曹家的獨子,我這一走,肚子裏的孩子就跟著走了,曹家的香火就沒法續了。”
“大奶奶,你得保重自己的身子,別再哭了。”蓮兒用巾帕擦著馬氏的臉,扭臉時看見了滿麵淚水的李氏。於是小聲說:“大奶奶,老夫人來了。”
馬氏站起來,轉過身喊了聲“娘”。
“你的話,我都聽見了,每聽一句就像被刀子紮一下心。”李氏擦著眼淚說。“娘知道你心裏難受,娘的心裏也難受啊!別哭了,啊,看在你肚子裏懷的是曹家的血脈的份上,別再哭了。娘求你了!以後,娘就把你當作親閨女對待。”
“娘!”馬氏擦了擦眼,抽泣著說:“娘,孩兒聽娘的,孩兒不哭了。”
李氏抱著馬氏的肩膀,老淚縱橫:“我的苦命的兒呀!我的苦命的閨女呀!”
……
蓮兒輕輕地走到馬氏身邊:“大奶奶,劉媽說,藥熬好了,現在給不給小少爺喂藥?”
馬氏停住回憶,抬手擦著臉上眼淚說:“喂。”
室內被燭光照得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