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六年陰曆臘月二十三中午。
刑部大獄。
又是一個難得的暖和天氣。
柵欄裏的地麵,陽光被割成條狀。
犯人們紛紛走出牢室,在柵欄裏曬太陽,有的人邊曬太陽邊逮著虱子。
曹頫坐在蒲草團上。他,身穿黑色棉襖,由於扣錯了襖扣,左衣襟比右邊長了兩寸。他把灰布衣衫放在腿上,一邊掐著剛逮住的虱子,一邊喃喃自語:“我夠可憐的了,你們還來吸我的血。對不起,既然你要吸我的血,我隻有要你的命了。”
吳大玉盤腿坐在蒲草團上,閉著雙眼,兩手放在膝蓋上,如同入定一樣。吊在他胸前的辮子,像一條黑白相間的粗麻繩。
“你吸了我的血,想一逃了之,沒門!”曹頫用力掐著虱子說:“你比剛才那個虱子更貪,吃得這麼肥!我不把你掐得粉身碎骨,難解心頭之恨!”
吳大玉深深吸了一口氣,扭頭看了曹頫一眼,微笑著在心裏說:“這小頫子,雖然聽我講了幾個月的佛經,可是他並沒有皈依佛門,嚴守佛規。如果說我是六根靜了五根,那麼他頂多隻靜了兩根。不過,虱子吸他的血,他掐死虱子,也是冤冤相報,不算是殺生。”想到這裏,他雙手合十,小聲念了句“阿彌陀佛”,接著吟道:
回頭好,回頭好,
世事將來一筆掃;
紅塵隊裏任他忙,
我心清靜無煩惱。
終日貪,何時了,
隻恨家中財帛少;
分明傀儡線牽提,
斷線之時身跌倒。
無常到,沒大小,
不羨金銀不要寶;
不分貧賤與王侯,
年年多少埋芳草。
吳大玉抬起頭,看著天空繼續吟道:
看看紅日落西山,
不覺雞鳴天又曉。
急回頭,莫說早,
小小孩童易得老;
才高北鬥富千箱,
業障隨身原自造。
勸世人,回頭好,
持齋念佛隨身寶;
看來名利一場空,
不如回頭念佛好。
曹頫又掐死一個剛逮住的虱子,看著吳大玉的神態,心想:“他老人家可能對我掐死虱子不滿意,覺得我不該殺生。可是,他老人家怎麼不替我想一想,這麼多虱子,我如果不要它們的命,說不定它們早晚得要我的命。我寧可先要它們的命,也不能讓它們要我的命。我若是不要它們的命,怎麼能活著出獄?!等到晚上,我給這些虱子超度一番,互不欠賬,也算擺平了此事。”
吳大玉扭著頭問:“小頫子,逮完了嗎?”
曹頫抖著衣衫說:“差不多了,能逮到的都逮著了。”
“總共逮了多少?”
“四十九個。”曹頫放下衣衫,在蒲草團上揩了揩手,走到柵欄隔牆旁邊,小聲說:“吳老伯,我剛才逮虱子時,發現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老虱子肥,小虱子肥,不大不小的虱子不肥。”
“知道為什麼嗎?”
“我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這跟如今的官場相似。”
吳大玉“喔”了一聲,“說來聽聽。”
“老虱子像年紀大的官,趁著在位抓緊撈,撈一點算一點;小虱子像年紀小的官,膽子大、下手狠,連油鍋裏的銀子都敢抓;不大不小的虱子像年紀不大不小的官,仕途上還想往上爬,辦事比較穩沉,貪得比較巧妙,一般不太容易被抓住。”
“你說得有道理。”吳大玉拿起胸前的辮子,抖了幾下。“不過,並不全對。為官的貪與不貪,大貪還是小貪,不在於年齡大小,關鍵看他有沒有過硬的後台。如果有過硬的後台,即便是大貪也沒人敢把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