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兵站。1972年12月下旬的一天傍晚。
代號為54161483的軍列,在申州兵站的鐵軌上,嗷嗷叫了幾聲,身下的鐵輪便由慢到快地飛轉起來。
車廂裏坐的人,穿著一樣的綠軍裝,戴著一樣的絨棉帽,但仍能從外表上看出差別:有的胖,有的瘦;有的臉色黑紅,有的臉色白嫩;有的顯得成熟,有的顯得幼稚。
火車,仍在風馳電掣般行駛。窗外,一片漆黑。時而現出的燈光,像螢火蟲一樣。
在8號車廂與7號車廂的結合部裏,站著三個人――任剛,長方型臉,稍胖一點;吳立新,圓臉,較黑,比任剛略微矮一點;田戈,正方型臉、臉色白皙,比任剛略高一點。他們三人斜靠著車廂壁相對而立,時而朝廁所瞄上一眼,好像在等著進去。其實,他們在悄悄地進行著事先約好的聚會。
任剛從挎包裏抓出一把花生遞給田戈,接著又給吳立新抓了一把。
吳立新吃了一粒花生,高興地說:“這火車就是比汽車好,又快又舒服!”
任剛輕輕歎了一聲,“走得越快,就離家越遠。”
“離家遠才好呢。越遠,以後探家逛的地方越多。”吳立新笑著說。
任剛皺了一下眉頭,看著田戈說:“你跟接兵的人熟悉,估計到了部隊,我們三個會不會被分得很開?”
田戈朝兩邊望了望,小聲說:“王團長的警衛員小黃跟我說過,我們在一個團,不會分得太遠。”
“隻要不遠,就行。能在一塊,最好不過。”任剛往7號車廂看了一眼,“我請假的時間到了,得趕緊回去了。”
田戈點了點頭,“好,你倆走吧。等到了部隊,咱們再想辦法聯係。”
任剛說了聲“好”,轉身向7號車廂走去。
田戈與吳立新同時轉過身子,一前一後向8號車廂走去。
豫北某縣城火車站。深夜。
候車室內,燈火輝煌。
幾名身穿草綠色軍大衣的軍官,站在候車室裏,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軍官的身邊,站著一名挎著手槍、端著保溫杯的警衛員。
身材魁梧的軍官看了看手表,背著雙手踱步。
過了一會兒,一位年輕軍官跑進候車室裏,向身材魁梧的軍官立正、敬禮:“報告5號首長(團參謀長),軍列於零點15分進站,現在是零點5分,請指示。”
“按原定方案執行。”
“是!”年輕軍官轉身跑步,向候車室進站大門跑去。
5號首長叫了句“丁參謀”,接著說:“你去告訴何10號(團政治處副主任),讓歡迎的隊伍做好準備。”
丁參謀答應了聲“是”,轉身向大門外跑去。
5號首長看了看手表,背著雙手踱著步子。
8號車廂裏,新兵們神態各異:有的趴在茶幾上睡覺,有的頭靠著椅背打盹,有的盯著窗外,有的低頭沉思,有的竊竊私語。
吳立新看著田戈說:“你不想再睡一會兒?”
“想睡,睡不著。”
吳立新往前傾了傾身子,用在學校時的特殊說話方式(有意打亂語序)說:“我給你講個真事,好不好?”
田戈想了想,也用在學校常用的說話方式說:“你說吧。”
“發軍裝那天下午,連裏組織我們到公社的澡堂洗澡換衣服。有一個山裏老幾把絨褲前麵穿到了後麵。他走到排長麵前,摸著褲子的開口說,排長,這後麵的口子是不是放屁用的?排長一看,氣呼呼地說,什麼放屁用的!你看看人家,笨家夥!排長說完話竟忍不住笑了起來,在場的人也都跟著笑了好長一陣。”
田戈捂著嘴笑了一會兒,說:“農村人過日子難,為了節省,好多人都穿那種女式兩麵穿的褲子,山裏人就更不用說了。”
“農村人不但日子過得苦,而且還很老實。”吳立新頓了一下,接著說:“那一天,我們在外科體檢,有一個人大概頭天晚上吃的是紅薯,醫生掰開他的肛門檢查有無痔瘡時,他‘卟’地一聲放了一個屁,醫生本來有點結巴,一氣之下連著說了五的‘爬’,才說出‘爬過去’這三個字。那個人爬了一會兒,扭頭問醫生爬不爬了。醫生理也沒理,就在他的體檢表的一個欄目裏打了個叉。人,哪一個不放屁,放屁就該打叉?你說氣人不氣人!可惜那個人至今還不知道他沒能當上兵的原因,是那個放的不是時候的屁。”
田戈歎了口氣,“以後,我們千萬別嘲笑那些農村兵,他們比我們能吃苦,在部隊比我們受歡迎,我們得和他們搞好關係。我聽說,部隊裏好多幹部對城鎮兵有偏見,我們得注意一點。”
吳立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們是得注意一點。”
這時,新兵排蘭排長走進車廂,大聲說道:“同誌們,咱們乘坐的軍列,還有5分鍾就要到站了,現在開始收拾行裝,做好下車的準備!”
蘭排長話音一落,車廂裏頓時熱鬧起來――每個人都在忙碌著收拾東西。
漆黑的天空,點綴著稀疏的寒星。
站台的水泥路麵,被熒光燈照得泛著青光。
一名車站工作人員,手拿著信號燈站在站台邊上,兩眼緊盯著軍列駛入的前方。
此時,軍列一聲長鳴,劃破夜空。雪白的燈光越來越近。軍列行駛時發出的響聲越來越大。
過了一會兒,軍列緩緩駛入車站,“咣當”一聲停了下來。
每節車廂的過道裏,都站著身背背包的新兵。
車廂幾乎同時被打開,每節車廂的新兵們一個接一個下車,而後在站台上列隊集合,依次離開站台、向候車室走去。
田戈、吳立新所在的臨時新兵連列隊集合時,他倆恰好是一前一後,而行走時則是肩並肩。他倆隨著隊伍一進候車室,就聽見外麵有樂隊在演奏《解放軍進行曲》,高音喇叭傳出洪亮的口號:“熱烈歡迎新戰友!向新戰友學習!向新戰友致敬……”
出了候車室,隻見大路左邊有一輛宣傳車,高音喇叭仍在傳出洪亮的口號:“熱烈歡迎新戰友!向新戰友學習!向新戰友致敬……”大路右邊有一個樂隊,拿著不同樂器的軍人們仍在演奏《解放軍進行曲》,大路兩邊歡迎隊伍的口號聲此起彼伏。
走到離開歡迎隊伍約100米遠處,吳立新小聲叫了句“田戈”,用打亂語序的方式說:“看這陣勢,這個部隊還挺不錯的!不過,就是不知道這兒是不是大城市!你說,這兒是不是大城市?”
田戈看了看兩邊的房屋,小聲說道:“我也說不清楚。”
蘭排長大聲說了句“誰在說話”,接著說:“行進時要集中精力,不能說話!”
田戈碰了吳立新一下,而後集中精力跟著隊伍行進。
小梁村外:楊樹林。下午。
田戈等四人席地而坐。田戈與魏誌強對麵,吳立新與任剛對麵。四人中間的空地上,放著一張黃色草紙,紙上有一小堆餅幹。
田戈咽下餅幹,看著魏誌強說:“誌強,咱們到部隊已經三天了,你有啥感想?”
魏誌強微微一笑,“你先說,你有啥感想?”
田戈:“立新、任剛,你倆想不想聽?”
吳立新、任剛同時說道:“想聽。”
“自從到了部隊,我的感想很多,眼下先揀主要的說吧。第一,飯、菜,比在家好。早飯是饃,白菜燉粉條;中午是米飯,胡蘿卜炒肉;晚上要麼是麵條,要麼是刀削麵;隻要有飯量,可以敞開肚子吃。第二,部隊的辦事水平高,雷厲風行,有條不紊。前天上午,開全團新兵大會,新兵團政委作報告,不要稿子,就能把團裏的光榮曆史介紹的一清二楚,而且讓人聽得熱血沸騰,心潮澎湃。特別是分兵的時候,一千多個新兵,一會兒功夫,就‘三下五去二’分完了。”田戈挺了挺身子,興致勃勃地接著說:
“第三,部隊的領導有本事。昨天下午,我們連開會,連長作的動員,簡明扼要,能夠激發出人的榮譽感和上進心。指導員提要求時,詳細介紹了生活、訓練、站哨、寫信應注意的問題,甚至連夜間屙屎撒尿時穿啥衣服都講到了,讓人聽後覺得比爹媽考慮得還細。好,我就說這些。誌強,你說吧。”
魏誌強:“你說得對,我有同感。”
吳立新叫了句“田戈”,笑嘻嘻地接著說:“你剛才說起開全團新兵大會的事,我想起一件事,覺得挺奇怪。你們猜猜,是哪個事?”
“我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怎麼能知道你想的事?!”任剛看見田戈使的眼色,馬上笑嗬嗬地看著吳立新說:“立新,你別讓我們費心思啦,直接說吧!”
吳立新猶豫了一下,“新兵團王團長,介紹團首長姓名時說的話,你們還記不記得?”
魏誌強:“聽你的話音,是指新兵團長當時說的話,好笑?”
吳立新:“我覺得好笑。”
魏誌強:“哪一點好笑,你說給大家聽聽。”
“王團長介紹團首長的姓名時說:我們的團長姓孫,名叫孫大缸。孫,是孫子的‘孫’;大,是大小的‘大’;缸,是水缸、糞缸的‘缸’。政委姓王,名叫王長孝;王,是占山為王的‘王’;長,是長短的‘長’;孝,是孝子賢孫的‘孝’。”吳立新環顧了田戈、魏誌強、任剛一眼,“這是王團長當時說的原話,一字不差,對不對?”
田戈、魏誌強、任剛,同時點頭說“對”。
“王團長介紹團長的姓名,不說‘趙、錢、孫、李’的‘孫’,而說孫子的‘孫’;‘缸’字,說‘水缸’就可以了,而他卻又加了句‘糞缸’。介紹政委的姓名時,‘孝’字,可以說是‘孝心’的‘孝’或者‘孝敬’的‘孝’;而他卻說孝子賢孫的‘孝’。另外,王團長在介紹自己的姓名王金盆時說:盆,是聚寶盆的‘盆’,而不說是‘臉盆’的‘盆’,或者‘尿盆’的‘盆’。所以,我覺得挺好笑。你們覺得,好笑不好笑?”
田戈:“立新剛才說的話,有一定道理。不過,我聽說,王團長參軍時才15歲,沒有文化。他講話,經常是想到哪兒講到哪兒,想說啥就說啥。因此,咱們對他說的話,不能計較。再說,他是接咱們兵的團長,咱們應當尊敬他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