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房外麵麥田中間的機井房旁邊。傍晚。
太陽已經完全落了下去,天邊殘存著幾片晚霞。
一眼望不到邊的麥子隨著微風蕩漾,如同金色的海洋。
遠處傳來布穀的叫聲:“麥黃割穀!麥黃割穀……”
機井房旁邊的草地上,田戈、魏誌強相對而坐。
“我叫你到這裏來,主要是有一件事,想聽聽你的意見。”田戈看著魏誌強說。
“是公事還是私事?”
“既可以說是公事,也可以說是私事。”
“噢?那是啥事?”
“我想給團黨委寫封信,要求不當先進典型了。”
魏誌強愣了一下,看著田戈說:“你腦子沒出毛病吧?”
“你看我像是腦子有毛病的人嗎?”
“那你為啥會說這種話?”
“我說的是真心話。”田戈停頓了一下,從腳邊掐了一根草。“前一段時間,軍裏為了部隊深入開展學雷鋒、學硬骨頭六連的活動,組織了一個巡回報告團,我也是其中的一員。這事你是知道的,對吧?”
“對,我知道。”魏誌強點著頭說。
“巡回報告團,在二十多天裏,先後做了十六場報告。在此期間,我先後在八個單位做手翻單杠、跳木馬表演。尤其是在軍屬醫院做報告的時候,我的腰部突然疼痛難忍,不得不用大拇指按著痛點,堅持把報告作完。按說,這二十多天,我即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可是,卻因為一件根本算不上事的小事,不僅遭到帶隊的左副處長的當麵批評,還被他在師政委那裏告了我一狀。一想到這事,我心裏就非常窩火!”
魏誌強忍不住問道:“到底是啥事?”
田戈撚了攆手中的草,一麵講述一麵回憶當時的情景。
――某部招待所的一間房子內。
吊在房屋中間的電燈光,既不太亮也不太暗。
田戈坐在床邊,右手大拇指按著腰部,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過了一會兒,田戈掏出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在心裏說:“現在,我的腰疼得輕一些了,電影還得一個小時才能結束,我趁著這個機會看看書吧。”
田戈拿著書走到桌子後麵的椅子上,看完了《碩鼠》,而後看著崔樹萍在空白處寫的字小聲念道:
“碩鼠即大老鼠,在這裏指的是專吃穀物的大鼠。詩中的碩鼠,可憎,可恨,可惡。現實生活中的碩鼠,同樣可憎,可恨,可惡。農場管夥食的人,時常把公家的糧食背回家,買五元錢的菜,報六元錢的帳,把那一元占為己有。他不是碩鼠,又是什麼?那個人借讓人入黨、送人上學和招工的機會,要禮品、要錢財,甚至還設法占有人家最寶貴的東西,簡直是比碩鼠還要壞!不,比豺狼還要可恨!碩鼠,我倒不在乎,無非是夥食差一點,生活苦些。我怕豺狼,怕他那貪婪的目光,怕他那險惡的用心,怕他那伸過來的魔掌。”
這時,門“吱”地響了一聲。
田戈扭頭一看,連忙站起來說:“副處長,電影結束啦?”
左副處長邊走邊說:“還沒有,我來看看你,怎麼樣?腰疼得還厲害嗎?”
“好一點了。”
左副處長“哦”了一聲,指著桌子上的書說:“你在看書?”
“隨便翻翻,想分散一下注意力。”
“這是什麼書?”
“詩經。”
左副處長頓時黑著臉說:“這是封建主義的書!你從哪兒弄來的?”
田戈靈機一動:“借的。”
“跟借誰的?”
“我們師宣傳科的劉幹事。”
“你現在是典型模範,怎麼能看這種書呢?”
田戈猶豫了一下,“我沒有看,隻不過是隨便翻翻。”
“隨便翻翻也不對!你根本就不該借這種書,這次帶來更不應該,如果叫別人發現了,對你和整個報告團都會造成不好的影響。你現在是典型模範,應該像雷鋒那樣,用釘子精神學習毛主席著作。明白嗎?”
田戈點著頭說了句“明白”,裝著恭恭敬敬的樣子說:“我接受您的批評,馬上改正!”說罷,拿起書走到床邊,放進提包裏,而後拿了本《毛澤東選集》,回到桌子邊,放在桌子上,坐下來翻開書,開始閱讀。
田戈停住回憶,搖著頭歎了一聲。“這個左副處長,真不愧姓左,看問題太左了。典型、模範,隻能學習毛主席著作,不能看別的書!可是,毛主席讓黨員幹部看《紅與黑》、《紅樓夢》,怎麼理解?”
“從你剛才說的情況看,這個左副處長,不僅僅看問題左,心術也不咋樣!”魏誌強停頓了一下,看著田戈說:“這個左副處長在師政委那裏告了你的狀,你是怎麼知道的?”
“昨天下午,團政委找我談話時說的。”
“團政委對這件事是什麼態度?對你批評得厲害嗎?”
“從態度上看,好像是例行公事,也沒有怎麼批評我,隻是要我以此為戒,不要再幹這種因小失大、出了力討不到好的傻事。”
“如此看來,團政委並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多麼嚴重。對吧?”
“可以這樣說。”
魏誌強微微一笑,“那你何必抓個虱子往頭上放,沒事找事呢?”
“這倒也是。”
魏誌強抬頭看了看天,“時候不早了,咱們該回去了。”
田戈扔掉了手中的草,邊站起來邊說:“好,咱們回去。”
師招待所206號房間。
田戈站在窗戶旁邊,注視著前方。
太陽像一支燒得如癡如醉的碘鎢燈,散發著刺眼的白光。
馬路上的柏油,被曬得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
路邊的白楊樹葉,懨懨地緊縮著身子。
田戈正想從窗子邊離開,隻見一股幹燥炎熱的狂風貼地而過,把灰沙和冰糕紙吹得沿著地麵向前滾動。他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自言自語地說:“現在的氣溫,不會低於30度。”
田戈下意識往窗外看了一眼,轉過身子,邊往床邊走邊在心裏說:“韓幹事替我去拿診斷結果,至少得半個小時才能回來。我現在閑著沒事,胡思亂想,倒不如把坐在汽車上構思的詩,記在筆記本子上。”
過了一會兒,田戈放下筆,看著筆記本小聲念道:
莫愁命運太苦寒,
莫愁病魔多凶頑;
花經秋冬難生存,
人食五穀病難免。
莫愁詩篇寫不完,
莫愁埋骨無青山;
生死病殘尋常事,
火花一閃亦壯觀。
“田戈,”韓士民走進屋裏,晃著手裏的大紙袋子說:“結果拿來了!”
田戈看見韓士民臉上的汗水和被汗水浸濕的襯衣,趕快走到洗臉架前,把毛巾放在涼水盆裏打濕後擰成半幹,走到韓幹事身邊遞著毛巾說:“你先擦擦汗。這麼熱的天,讓你為我操勞、奔波,真是不好意思。”
“你我之間沒必要客氣。如果不是我老鄉在放射科當醫生,就得等到明天才能拿到結果,而且還不讓拿走片子。”韓士民把毛巾放在床欄杆上,看著田戈說:“你猜,你到底得的是啥病?”
“啥病?”
“跟上午孫醫師說的一樣,是腎結石。”
田戈聽到這個預料之中的情況,仍然不由自主地顫栗了一下。“真的是腎結石?”
“準確地說,是腎盂結石。”
韓士民從紙袋裏拿出片子,對著窗子說:“你看,結石就在這個地方。”
田戈隻見這個比照相底片大好多倍的片子上,有的地方黑,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清楚,有的地方模糊,根本看不見石頭在哪裏。
“看清楚沒有?”
“沒有。”田戈急切地接著問:“石頭在哪裏?”
韓士民把片子換到左手上,用右手指著片子說:“你看,這是脊椎骨,這是腎髒,這是輸尿管,這是腎盂,腎盂中的這個小白點,就是石頭。”
“噢,我看見了,像一粒黃豆。”
田戈又瞅了一會兒片子上的小白點,皺著眉頭說:“奇怪!人的身體裏麵怎麼會長出石頭呢?”
“關於這個問題,我已經問過我老鄉了。他說,結石是一種化合物產生的結晶體,常見的有草酸結晶、黃胺結晶等。比如,人們在吃磺胺之類的藥物時,服藥後沒有多喝水,就容易在體內形成磺胺結晶。他還說,治療結石的辦法除了用‘排石湯’或者中成藥‘石淋通’進行排石外,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最好不要開刀。”
田戈眼巴巴地望著韓士民說:“像我這種情況,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像你這種情況,最好用保守療法,通過服‘排石湯’或者‘石淋通’,讓石頭在逐步往下移位的過程中由大變小,經過尿道排出來。保守療法,雖然時間長一點,速度慢一點,但畢竟比開刀好,尤其是腎盂裏的結石,最好不要開刀。”
田戈咬了咬牙,抑製住心中的苦惱。“除此之外, 還有其他辦法沒有?”
“他說,在國內,目前除了開刀,隻有這種辦法。”
韓士民從褲兜裏掏出兩個不大不小的長方形盒子,遞給田戈:“剛才隻顧幫你找石頭,忘了把藥給你了。”
田戈伸手接過韓士民遞過來的藥,看了看藥盒上的說明,心裏比打翻了五味瓶還要難受。 他放下藥盒,拿起床上的黑色紙扇。“韓幹事,你扇一扇吧。”
韓士民發現了田戈的表情變化,扇著扇子說:“你別太緊張,現在患結石病的人很多,師醫院裏就住了十多個。我老鄉說,你的結石不算大,隻要堅持服排石藥,在腎區沒有疼痛的情況下,多做跳躍運動,要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把石頭排出來。”
田戈點了點頭,心想:“韓幹事說的話,是不是掐頭去尾、避重就輕呢?腎盂中的石頭,究竟能不能排出來,得靠服藥後的事實回答。唉,既來之,則安之吧!炸掉一隻手,我都挺過來了,何況這腎盂中的一個小石頭呢?‘莫愁命運太苦寒,莫愁病魔太凶頑’,話可以這樣說,詩可以這樣寫,但這並不是我的真實思想。十八歲半被炸掉了一隻手,二十二歲又被診斷出患有腎盂結石,難道這是命中注定的嗎?如果真是這樣,那老天爺對我就太不公平了。我已經為救別人搭進去了一隻手,難道老天爺還嫌不夠?”
韓士民看見田戈的眼睛半睜半閉,臉上的汗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滴,趕快拿起床欄杆上的毛巾遞給田戈。
田戈接過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
“田戈,”韓幹事有意停頓了一下,“你作巡回報告時,三個師都有醫院,軍裏也有醫院,你為什麼不檢查檢查你的病呢?”
“我怕人家說閑話。”
“你是怕他們說你不該有病,還是怕他們說你不該利用作報告之便檢查病?”
“兩種因素都有。總之,每逢我在醫院作報告時,確實想檢查一下病,但是又總覺得不好意思。”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人食五穀雜糧,誰能保證自己不生病?典型模範,也是人,不可能沒有病。有病作檢查,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韓士民看了田戈一眼,“如果我不催你來檢查,你準備拖到什麼時候?”
“我也說不清楚。”田戈搖著頭說。
“你這是對自己,不,是對革命事業不負責任。”韓士民無意中發現床頭櫃上的筆記本, 邊看邊問:“這是你寫的詩?”
“剛才我等你時,隨便畫的。”
“詩的意境不錯,隻是調子有點憂傷。”
“真的嗎?”
韓士民點了點頭,“啪嗒”一聲合上手中的扇子。“別的不說,光‘莫愁詩篇寫不完,莫愁埋骨無青山’這兩句,就夠憂傷的了。”
“我寫的時候,並沒有憂傷的感覺。 ”
“也許你寫的時候,沒有憂傷的感覺。”韓士民慢慢地打開扇子,“文字這東西,本來就很有意思。同樣的東西,不同的人則有不同的理解。有時候,寫東西的人,為了不在文字上留有痕跡,故意正話反說或者反話正說。”
田戈拿起床欄杆上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有意岔開話題說:“韓幹事,你上一次說有空的時候,給我講有關文學創作中的‘靈感’問題,你現在能不能給我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