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
空中,飄浮著灰色的雲塊。
山坡上的墳墓,縱成列、橫成行,像隊列一樣。
每個墳墓前,插著一個木牌;木牌上用黑漆寫著烈士的姓名、籍貫、出生年月、入伍時間、職務。
田戈、魏誌強、吳立新沿著山坡邊的小路往上走。
從上往下第五排、從左向右第五個位置,是任剛的墳墓。
田戈、魏誌強、吳立新在任剛墳墓前停主腳步,田戈把手中五顏六色的鮮花放在墳墓上,後退了幾步,看著墳墓上半幹半濕的紅土沉思。
魏誌強從挎包裏掏出五個瓷盤子放在任剛的墓前,接著掏出一盒煙、一瓶酒、一個酒杯放在最前端的盤子裏。
吳立新從挎包裏拿出四個包有點心、水果的紙包。
魏誌強和吳立新一起依次打開紙包,放入盤子內。
魏誌強站起身子,看著田戈說:“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開始了。”田戈點著頭說。
魏誌強站在田戈的左邊,吳立新站在魏誌強的左邊。
“任剛弟,田戈,魏誌強,吳立新,來祭奠你啦!我們給你帶來了你愛吃的蘋果,牛奶糖,燒雞罐頭;另外,我們還特意給你帶了以前我們聚會時喝的香蕉酒,特意給你帶了一盒上海產的牡丹牌香煙,以表達我們對你的思念。你在九泉之下如果有靈,一定會非常滿意。” 田戈下意識舔了一下嘴唇,動情地接著說:
“下麵,我們用三鞠躬的方式,表達對任剛的哀傷和悼念,請脫帽。”田戈取下帽子,放在左臂上麵。
“一鞠躬。”
三人同時鞠躬。
“再鞠躬。”
三人同時鞠躬。
“三鞠躬。”
三人同時鞠躬。
“下麵,每人用各自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哀思和悼念。”田戈停頓了一下,看著墳墓頂端說:“任剛弟,三連衛生員袁世貴犧牲後,我寫了一首詩悼念他。現在,我把這首稍微改動了一下,獻給你,以表達我對你哀思和悼念。”說罷,動情地背誦道:
既有鮮花,
又有祭酒;
小詩幾句悼戰友,
衷腸不須多訴。
保祖國,
獻忠心;
殺仇敵,
捐軀顱。
盡忠報國不怕死,
馬革裹屍何曾憂。
生死之人難見麵,
夢中相逢也常有;
君不見,
淚長流。
魏誌強抬手擦了擦眼淚,“任剛弟,剛才田戈背誦的詩,你已經聽見了。我跟你說幾句心裏話吧,你是為了保衛祖國的領土完整,為了捍衛祖國的尊嚴而犧牲的,你死得其所,雖死猶榮!安息吧,任剛弟,共和國的旗幟上,有你血染的風采;祖國和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你!安息吧,任剛弟,你在戰前托付給我們的事,我們都不會忘記,都會盡力而為。安息吧,任剛弟,你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
“任剛弟,當初咱倆在團宣傳隊的時候,你每次拉手風琴伴奏,我唱的都是《真像一對親兄弟》,心裏也覺得你和我真像一對親兄弟。如今,你再也不能給我伴奏了,我隻能清唱一段《送戰友》,以表達我對你哀思和悼念啦!”吳立新清了聲嗓子,深情地唱了起來:
送戰友
踏征程
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路漫漫
霧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樣分別兩樣情
戰友啊戰友
親愛的弟兄
當心夜半北風寒
一路多保重
此時,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山頂上的樹葉發出的響聲如泣如訴。
水渠邊的一棵木棉樹下。中午。
太陽,高懸在天空。
田戈、魏誌強和吳立新坐在渠沿上,每個人的雙腳都放在水中。
田戈抬頭看著樹說:“這兒確實不錯。頭上有茂密的樹葉遮擋太陽,腳邊有清澈見底的流水,前邊有清香撲鼻的油菜花。”
“啊,好舒坦!”吳立新的腳在渠水裏攪動了一會兒,扭頭對田戈說:“怎麼樣,感覺不錯吧?”
“感覺很涼快。”田戈搓著腳說。
“我的感覺是,”魏誌強笑嗬嗬地說了句上學時常說的歇後語:“舒服的媽媽哭斷腸──舒服死了。”
“舒服是舒服,可惜偏插茱萸少一人。”田戈傷感地說。
魏誌強和吳立新頓時跟著感傷起來,臉上現出悲傷的神情。
“田戈,前天我們祭奠完任剛後,你去五連查的事情,有結果沒有?”魏誌強若有所思地說。
吳立新看了田戈一眼,凝視著渠水在心裏說:“任剛分明是指揮戰鬥時犧牲的,可是卻有人說他是因為姿勢過高犧牲的,真是不可思議。當時我和魏誌強要跟田戈一起去,由於他再三阻攔,我倆沒有去成,也不知道他查的結果怎麼樣。”
“我跟你們分手後,直接到了五連四排住的地方。這四排排長是我們同年入伍的老鄉,打仗時是四排的十二班長,平時跟任剛的關係還可以。任剛犧牲後,他代理排長。我跟他說了我想了解的事情後,他說他根本不知道有這件事,任剛是在指揮戰鬥時犧牲的,連裏的人都知道,肯定沒人講這種沒良心的話。”田戈搓了搓斷臂前端,接著說:
“接著,我又以了解戰士們的戰後思想情況為由,分別找了四排的兩名戰士和一排的兩名班長談話,想從他們嘴裏掏出點東西。可是,當我問到這件事時,他們都說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議論。當時,我覺得很奇怪。任剛是五連的排長,如果五連沒人這樣說,那麼還能有誰去說他這個已經犧牲了的人呢?後來,我通過進一步調查和分析,覺得五連的幾個人說的是實話,我當時的懷疑,是鄰人疑斧。”
吳立新氣憤地說:“那這話是誰說的呢?難道是任剛自己說的不成?”
魏誌強用腿碰了碰吳立新的腿,“話,肯定是活人說的。咱們等田戈把話說完,就全清楚了。”
“我這個人是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吳立新說完話,隨手撿起一個小石子扔到水裏。
田戈看著渠水中濺起的水花說:“五連那一仗的情況,你們知道嗎?”
“開始隻知道個大概,後來才知道詳細情況。”魏誌強低著頭,凝視著渠水說:“那一仗,是在執行收剿任務中,突然接受的戰鬥任務。”
“你覺得那一仗打得怎麼樣?”田戈看著魏誌強說。
魏誌強看了田戈一眼,“我聽好多人私下議論說,從總體上看,五連打的那一仗還是很不錯的,特別是參戰的幹部和戰士們在敵情不明、任務不太清楚的情況下,打得相當英勇,相當頑強,光是負傷堅持戰鬥的就有十多個;特別是那個副班長,腸子被打出來後,他把腸子往肚裏一塞,繼續堅持戰鬥,犧牲的時候還保持著射擊姿勢。不過,也有人議論說,那場戰鬥指揮得不怎麼樣。”
田戈點了點頭,“你們知道是誰指揮的嗎?”
吳立新搶過話說:“聽說是師裏的一個參謀指揮的。”
“不錯。”田戈在挺直上身的同時,抬頭望著遠處的天空:“正因為那一仗是他指揮的, 而且仗打得又付出了較大的代價,所以他才說任剛是因為姿勢過高犧牲的。”
“姿勢過高?啥樣的姿勢才算標準,趴在地上,姿勢低,可那種姿勢卻不能有效地指揮打炮!”吳立新氣衝衝地接著說:“這種為推卸責任連死人都不放過的人,良心何在?人性何在?”
“良心的尺度在哪裏?人性的尺度在哪裏?”田戈朝水渠裏吐了口唾沫,“良心和人性, 跟你剛才發牢騷講的‘姿勢’一樣,是沒有標準的,除天知,地知,他自己知道外,誰也不知道。”
“那任剛的事就這樣聽之任之,不了了之啦?”魏誌強皺著眉頭說。
“前天上午,團黨委召開審批立功受獎的專題會議,我負責記錄。當研究到任剛立功時,又有人提出任剛的犧牲,是由於姿勢過高造成的這個問題。”
吳立新忍不住打斷了田戈話:“誰提的?!”
“我不能告訴你。按說,我作為會議的記錄人,沒有在會上發言的資格。可是,我也不知道當時從哪裏來的勇氣和力量,說我也聽到過任剛是由於姿勢過高犧牲的傳聞,不過這種說法,明顯不符合實際。第一,任剛是炮排排長,為了猛、準、狠地用炮火摧毀敵人的火力點,他指揮時的姿勢不可能太低。第二,他們當時所處的山坡上的草有一米多高,如果他的姿勢不高一些,就不能準確判斷敵人火力點的位置,不能有效地指揮炮火射擊。我認為任剛的姿勢過高,不僅是當時指揮戰鬥的需要,而且是他英勇頑強、不怕犧牲的表現。我說完這些話後,特意向在座的二營教導員問,我說得對不對。二營教導員說我說得對,任剛是在戰鬥中犧牲的,應該立功。後來,總算形成了決議,同意給任剛立三等功。”
“你為了任剛,不惜冒著違犯紀律、受人指責的風險,已經相當夠意思了。”魏誌強深情地說:“如果任剛能夠知道的話,他會在九泉之下含笑的。”
“任剛是不可能知道了,但是誌強和我會永遠銘記在心裏。”吳立新吧嗒了一下嘴,接著說:“不過,我覺得有些事,確實讓人難以理解。就拿立功這件事來說,任剛犧牲了生命,立個三等功還得靠田戈幫忙爭取。可是通信連的那個打仗前由理發員提起來的司務長,沒事在山上閑轉,在一個洞裏發現了敵人的一挺高射機槍,而立了個二等功。細想起來,真是讓人不可思議!”
魏誌強苦笑了一下,有意換了個話題:“聽說附近的翠雲山,值得一看,你們看過沒有?”
田戈搖著頭說:“沒有。”
吳立新說了句“我也沒有去過”,看著田戈說:“星期天,咱們一塊兒去看看,怎麼樣?”
“這幾天,我得忙著準備團裏召開‘慶功祝捷大會’的材料,等我把手裏的活幹完了,咱們再定個時間去。”田戈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今天到此為止吧。”
魏誌強、吳立新異口同聲:“好!到此為止。”
邊境某村莊:衛幹事、田戈住房。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