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春天
城市的春天永遠充滿虛假。而所有的人卻被這種虛假的春天包圍著。城市偽裝了道德和貧窮,以飛速擴展的麵積向人們宣告小康時代的到來。特別是夜晚的燈光,竟然讓流浪漢們也產生許多夢想。我的城市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也是這樣結束的。我夾著公文包,行色匆匆,每天都在為自己的領地操心。一臉苦命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領地,我們守衛著它,像狗一樣在四周撒下充滿威懾的尿液。但是總有一天,你的領地會被別人占據,於是你落荒而逃。那是一個遙遠的地方,人們把它稱作米爾其格草原,離我的城市生活非常遙遠,在我的領地沒有失守之前,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
向北,向北,一直向北走,越過一條河,在中國和哈薩克斯坦共和國接壤處,你就可以找到米爾其格草原。北方草原的春天永遠像一位慢騰騰的耄耋老人,當太陽暖洋洋地照在城市的肮髒的地麵上的時候,米爾其格草原甚至還處在冰封期,有時草地剛剛泛起新綠,就會來上一場無情的大雪,於是春天還要重新來上一次。但是不管怎麼說春天總是要來的,沒有人能擋住春天的腳步。城市的春天給城市裏的人帶來無限喜悅,無聊的同事已經開始盤算去郊外踏青,因為這是城市的生活啊,大家生活在衣食無憂的環境裏。托爾斯泰說:在平庸和矯情之間隻有一條窄路。我們生活在不是平庸就是矯情的城市裏,一不留神就把平庸和矯情混在一起。生活的領地牢不可破,每天都會撒上新鮮的尿液。安全的港灣。無聊的生活。然後外出踏青釣魚和尋歡作樂。和所有的工薪階層一樣,我也遵循著這種無聊的生活法則,隻是在更多的時候我日夜站崗放哨堅守著自己的領地。感覺就像一隻膽小的老狼,因為不再年輕,對生活的氣味警覺異常。
我愛我的領地。我更熱愛領地裏充滿芬芳的氣味。
可是,我的城市生活沒有安全感,沒有安全感的原因是我整天生活在白色恐怖之中。這是因為有一天我的領地被人入侵。後院起火。我被帶上了綠帽子。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我。而我對此卻一無所知。當我知道實事真相時,已經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了。我的生活徹底垮了。生活在城市的空間裏,人們可以告訴你這告訴你那,就是不告訴你你老婆和別人好上了這檔子事,甚至連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竭力隱瞞事實真相。為了我的幸福生活和可愛的孩子,所有的人都選擇沉默。
我的領地出現詭異的氣味。我整天籠罩在疑心疑鬼的氛圍裏,在這種境況下,我的城市生活也走向衰落,原本固若金湯的領地頃刻間土崩瓦解。
向北,向北,一直向北走。那裏有米爾其格草原的落日和姍姍來遲的春天。我的城市生活實際上是從米爾其格草原開始的,騎著馬兒走遍整個牧場,和那些素不相識的蒙古人、哈薩克人在一起,隻要你不嫌棄他們身上的羊膻味,你就可以和他們成為朋友。
老巴特
老巴特已經100多歲了。
他頭發稀薄花白,像一條歲月悠久的毯子,不知有多少人在上麵踏蹭過,時間已經在上麵停止了流淌,所剩不多的毛發幾乎全部開了岔,粘粘糊糊地粘在頭皮上。有時梳得整整齊齊,像是塗了一層鬆膠;有時鬆鬆散散,宛若秋日陽光裏的蒿草。這要看他的心情好不好。他總是疑慮、煩躁、緊張。中午有賊進來啦,小羊小狗們亂闖進來啦,這些畜牲撞翻了他的奶酒鍋撞倒了他的爐子啦,還拉了一地的羊糞蛋子啦。他總是不停地和我嘮叨這些。被霜凍僵了的蒼蠅,它們在暖氣中緩緩醒來,離開羊毛繩和氈房裏的各個角落,開始嗡嗡瞎叫,這些都讓他感到害怕。盡管我知道他耳背,聽不見啥東西。可是,在傍晚金色氣流中歸來的羊群亂七八糟的叫聲中,在一團一團茂密的芨芨草叢裏,男人騎的馬拖著一路疲憊,在柔軟的土路上發出一輕一重的聲音,宛如一聲聲沉重的歎息。在草原上,四季吹過的風裏麵夾雜著濃烈的酒香,它們隨著青草的顏色不停地變幻著酒的氣味。木板門不停地吱嘎作響,風呼嘯著掠過煙囪口,幽幽然像鬼影一樣穿過那空蕩蕩的氈房。這些聲音老巴特都能聽得見。他在給你嘮裏嘮叨的時候,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因為當你認真在聽他說些什麼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他並不隻是在和你說話。他像草地上的一隻沙啞的百靈鳥,當它費力吟出一串一串模糊的 音符的時候,大自然已經並不在意它的存在了。
現在很少聽見人們唱歌啦,有本事的都走出去了,歌手們都進城裏去啦,在那裏一年掙到的錢遠遠超過一群羊的價值。天生就是一個唱歌的民族,爹媽給的一副好嗓子,根本不需要到什麼音樂學院那種鬼地方去受教育。草原上的歌手幾乎都去了外麵,勁大的走得更遠,烏魯木齊或者北京。一到晚上,城裏的舞廳賓館幾乎都能聽到一支支正宗的草原歌曲。他們用歌聲給客人帶來了歡笑,也填滿了自己的腰包。市場經濟搞亂了每個人的心,攪壞了平靜的生活。麵對金錢,誰能坐懷不亂?而真正留在草原上的歌手,要麼懶得開口,要麼就是太老。人們每天要頂著太陽,冒著風雪,滿山遍野地去放羊,還要養家要照顧日漸衰老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兒。
唱歌對草原上的歌手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奢侈,除非上蒼給米爾其格草原送來一個重大的日子。
老巴特實在太老。他是個孤老頭子,年輕的時候見人就煩,現在更煩,倒是見了牲畜還有點親。我們從不交談。誰知道他在等待什麼,我想,除了死亡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讓他牽掛的。隻有死亡才能擺脫沒完沒了的瑣事和那急切的等待。他來看我的時候總是自言自語喋喋不休,蒙語聽不懂,漢語又太費力,蒙漢雙語夾雜在一起讓人一聽就想離開此地永不回來。時間一長,我也就懶得理他。我就隻管做我的事。
在楚布勒達牧業村,我每天都在研究奶酒的製作工藝,因為它太神奇了,我準備學會了製作奶酒之後,就把這套東西搬回城裏,在五樓的廚房裏也能喝上自釀的新鮮奶酒。喝不完還可以給鄰居們出售一些,不過裏麵要摻上一點水或者酒精,又好喝又有勁。這是降低成本的好辦法。隻要有一點點奶味就足夠啦。小科員的工資少得實在可憐,家裏的經濟大權被妻子牢牢掌控著。這麼多年,我根本就不知道家裏有多少存款。然而麵對物欲橫流的社會,又有誰能坐懷不亂?我的城市的生活,充滿清貧和無奈。現在的人能貪就貪點,能賺就賺點,大家都這麼幹,沒啥不好意思。
老巴特拄著拐子搖搖晃晃離去,實際上他是慢慢消失在8月草原的陽光裏的。草原上的陽光十分紮眼,我看久了屋子裏的黑暗,在盯著逆光中的老巴特的時候,我感到眼睛在隱隱刺痛。頭有些暈眩,這些天我喝了太多的奶酒,撒尿的時候都可以聞見奶酒的氣味。因為我的手藝還不成熟,沒人喜歡喝我做的奶酒。我常常偷偷溜進老巴特的木屋裏,把做失敗的奶酒灌進老頭子所有的器具裏,反正他又瞎又聾,這種人肯定沒有好嗅覺。老巴特整天搖搖晃晃地在草原上行走著,有時候甚至看上去像是在跳迪斯科。肯定奶酒過剩。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早上從氈房裏出來,沿著風的方向瘋瘋癲癲地走,一直走到晚風把他吹回來。就像注定要回到墓地中去一樣。一年四季對老巴特來講都一個樣,天最熱的時候穿棉衣棉褲大皮靴,天最冷的時候還是這些行頭。在歲月悄悄逝去的時候,除了老巴特永遠不變的表情之外,就剩下日漸萎縮的肉體了。肯定有一天他要回到老祖先聚集的地方去,不管哪個民族,盡管葬禮的方式各有不同,但死亡的方式基本是一樣的。老巴特在急切地等待著。這一天也許就是明天,或者是後天,要麼就是下個世紀。反正青草已經淹過他的禿頂了。他活著,隻是不停地喘息,100年前的世界和100年後的世界對他來說都是一個球樣。太陽和他沒關係,風和他沒關係,空氣和他沒關係,所有的生靈都和他沒關係。在他眼裏,我和一隻羊一隻狼一棵小草,和山和水和清晨從阿拉套山吹來的冰冷的濃霧,沒有本質的區別。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和老巴特一個鬼樣子的時候,世界對我來說也許都一個球樣。人生過眼如煙,受過良好的教育沒了,寫過的漢字忘了,愛過的女人都死了,經曆過的故事都成別人的了,所有的朋友一個也想不起來,所有的事一件都想不起來,忘記了父母的模樣兄弟娣妹的模樣,在外地生活的後裔沒一個來看我。我隻能向一個和我毫不相幹的人嘮叨他們的絕情。那個時候,阿富汗、伊拉克和我有啥關係?薩達姆和阿拉法特隻是一個特定的符號!巴勒斯坦的年輕人也許還在向以色列人扔石塊,他們一代一代隻會向別人扔石塊,一旦和平,石塊的方向也許就會轉向鄰居家的玻璃窗。石塊代表仇恨,也代表和平。無事可做就隻能代表一種無賴。當我們把米洛舍維奇奉為英雄的時候,世界的另一個地方正在為他準備一場審判盛宴!所有這一切和我毫不相幹,我甚至問都懶得問一下。那時候的我呀,可能會給長滿齟齒的口腔內戴上一嘴的假牙。隻要擁有一方天空,一方草地,就夠了。沿著草地邊緣彎彎曲曲的小土路,我行走著,滿足地叼著一支老煙(假如那時候我還能吸動的話)。那時候我幹癟的血管裏流淌著衰老的血,它們毫無生機地緩緩流淌著,隻有摻和了美味飄香的奶酒才能讓血液亢奮與溫暖起來。我躲在一個異域的角落裏,默默地看著地球的正常運轉。
再過100年,我會和現在的老巴特一個球樣,夾著一隻幹癟癟的小雞雞,撒尿的時候啥也不出來,走路的時候卻滴個不停。
我耐心地製作著一鍋一鍋奶酒,燒出來的奶酒還是沒有村長巴克巴依的好喝,一桶一桶的牛奶就這麼被我白白浪費掉了。肯定是火候不到位,要麼就是原料不好。於是我開始改用幹牛糞燒火,偷偷派人監視給我賣奶子的蒙古人、哈薩克人的家,看看他們的女人在擠牛奶的時候是不是往裏麵摻了水。現在的人老是活得提心吊膽。在城裏我們不放心同事,在鄉下我們不放心鄰居。我開始雇了幾個失學兒童,高價收購幹牛糞。孩子們撒著歡去草原上撿幹牛糞,一塊幹牛糞5毛錢。這群毛孩子裏麵有個最能幹的,是一個名字叫布仁加甫的小家夥,他是個孤兒,跟叔叔吾卡住在一起。每次布仁加甫撿得最多,質量也最好,每天都能掙好多錢,他的叔叔吾卡也很感激我。我和布仁加甫合作得不賴,從此就隻用他一個人的幹牛糞。再說雇用失學兒童幹活名聲也不大好。這件事在單位上已經傳開了,聽說州組織部準備收拾我,我最近的表現令他們很失望。要知道我可是一名掛職幹部呀。我是全州56名掛職幹部中唯一一位平民作家(當然是業餘作家),別的幹部都掛在鄉裏,給個科技副鄉長什麼的。唯獨把我掛在村子裏,也給了一個小官:科技副村長。這裏需要說明一下,我能下鄉體驗生活,完全歸功於州文聯的一位專業作家,這位作家創作甚豐,在新疆文藝界很有名氣。他還是州政協委員,每次開政協會他都要寫上一個關於作家藝術家下鄉體驗生活的提案,為這件事他爭取了好幾年,受到了組織部門的高度重視,但是組織部門卻偏偏選中了我這個業餘的三流作家。聽說這件事把那個寫提案的文聯作家氣得半死,鬧了好長時間情緒後就辭職到北京闖蕩江湖去了。這件事在新疆文藝界還引起了不小風波,自治區的幾個主流媒體都作了詳細報道。他們除了為到北京闖蕩江湖的專業作家鳴不平之外,還含蓄地把我捎帶著糟蹋了一頓,把我說成是體製內產生的怪胎現象,甚至把這個事件和我老婆瞎扯在一起,讓我也氣了個半死。
實際上我對牧業上的事一竅不通,對動物人工受精更是深惡痛絕。用人性的觀點來看,我認為所有的畜牲和人一樣,都有享受性愛的權力,怎麼能讓人家稀裏糊塗不明不白地懷孕了呢?小畜牲長大以後連親爹是誰都不知道,這是不人道的,也是踐踏“畜權”的行為。我的觀點受到部分牧民的支持,但是卻遭到鄉政府的嚴厲批評。他們甚至以書麵形式向州裏反映了我在這方麵的消極行為。其實,我隻是個作家,我既不能說假話騙人,又當不了小康生活的領路人,要是萬一領錯了路可就麻達了。可是我也並不是一個啥球事不幹的人,關於失學兒童問題,關於牧民飲水問題,關於重修定居點公路問題,我也向上麵反映了很多次,到頭來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沒有錢,啥球事也辦不成。上麵沒有辦法解決孩子們上學問題,又不讓他們勤工儉學,掙不上錢就上不了學,孩子的父母為此很氣憤,他們準備去縣裏上訪,被村長巴克巴依阻止了。
布仁加甫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已經越過15歲的界限了,就是說他不屬於失學兒童之列。
城市?風景
在城裏我無所事事,在草原上依然如此。這就是我現在的生存狀態。有時候我在想,我肯定是一個失敗的男人,孩子不聽話(經常逃學),老婆有外遇(還沒抓著),同事們都用不懷好意的微笑看著我。城市的風在人們設計好的藍圖裏沿著樓群之間或著在行色匆匆的人們的兩腿中間吹過,這風也許來自遙遠的米爾其格草原,但它最初的聖潔已經在城市的縫隙裏變得肮髒不堪。人們在城市裏呼吸著肮髒不堪的空氣,人也變得肮髒不堪。村長巴克巴依說的是對的,現在的人已經變得很壞很壞了。在城裏,年輕人穿著瘦長的衣服,把頭發染得五顏六色,少男少女在風裏相互追逐。他們吸煙、接吻,有時候也毫不在意做愛。每天晚上太陽落山後,就有一群瘦長的影子沿著城市的街道,四處尋找廉價酒吧。他們喝著最便宜的烏蘇啤酒,咀嚼著熱氣騰騰的食物,開始尋歡作樂。他們唱著時下最流行的搖滾歌曲,用激進的語言和目光,蔑視著窗外的我。
一代總是嘲笑另一代。他們的神情讓我想起當年。20年前,我們不是也在嘲諷另外一代人嗎?一位作家朋友說靠回憶過去生活的人就意味著現實的失敗,而剛過不惑之年的我,愁煞心靈的記憶卻早已爬滿蒼老的瞳孔,活在一個白內障的夢境裏,死在一個黑色空間內;每天晚上我都要在城市的街道上狂奔不已,我恐懼緊張羞澀,我不知所措。我尾隨著一群五顏六色的黑影,他們嘻戲的笑聲充滿著青春的活力,他們的呼吸讓我感到對生命的壓力和性的衝動。我在黑夜的街道上奔跑著,一件一件剝離著身上所有的衣物,再華貴的飾物一旦脫離人的軀體就會變成一件件狼藉的垃圾。沙啞的尖叫。
向北,向北,一直向北走,那裏有美麗的草原,有古老的傳說,還有燦爛的天空。
那是一個要攫取我最柔弱感情的夜晚,我的嗓音裏有一片青草地,我在裏麵尋找著一匹長著五隻腳的駱駝,我的嗓音裏結滿鮮紅的櫻桃,擲到地上才看清那是九月山腳下星星點點的野草莓。我在牧人悠悠的低吟中,品味著略帶苦味的奶茶。屋子裏充滿奶茶的香氣,我看見香氣裏顯現出海藻的花紋,這時候我就會聽見遙遠的地方分居的妻子在哭訴她的失貞。每天晚上,在熟睡的羊圈裏,我總能聽到羊在夢中咀嚼青草的聲音,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過第40個春秋,因為在這一年我常常想起孤獨的童年。在城市的生活裏,在粘稠的空氣裏,廢棄的春天在一天天腐敗,周圍一片積水,我夾著公文包行色匆匆,奔跑於物欲橫流和美麗的幻象之間,捍衛我的領地。在城市的生活裏,我是一隻被人放逐的羊,仿佛生來就已經決定了匆忙的一生。
在恐懼和焦灼中我開始寫作,寫的是米爾其格春天的一個葬禮,一位蒙古族老人去世了。草原上的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為他送行。我不知道這位老人是誰,叫什麼名字,隻知道他是在米爾其格草原春天的一個早晨,結束了他漫長的一生。寫至深夜,就會有一個健壯的身影從石頭屋子沒有太陽能發電機的窗前掠過,他用尚未發育成熟的手輕輕叩著熟睡的房門,把愛的信息不經意傳遞給正在夢裏咀嚼青草的羊群,於是從羊圈裏傳出亂七八糟的叫聲。
黑影受到驚嚇,飛快地逃走了。
黑影正經曆著男人一生裏最痛苦的年齡,他戀愛了,而且是初戀。一個戀愛的季節,沒有燦爛的語言,隻有燦爛的行動。他白天也許沉默寡言,而到黑夜降臨的時候,他卻可以放開青春的腳步,一架山梁一架山梁,一個草原一個草原地去尋找愛情。每天晚上,當有些醉意的村長巴克巴依離開我的石頭屋子以後,我就會在寂靜中等待黑影的到來,那一時刻我仿佛也跟著黑影回到了初戀,我的初戀是在城市肮髒不堪的馬路上開始的,我愛上了我的女同學,一個叫伊的漂亮女孩。為她我沒少受罪,學習一落千丈,還受過皮肉之苦。先是我的爸爸媽媽一頓棍棒(包括兄弟姐妹的挖苦嘲弄),後是伊的父母兄弟的圍追堵截(當然更少不了皮肉之苦)。更要命的是伊的父母把這件事捅到學校去了。我的初戀是黑暗的。有時候我常在想,我的城市生活的失敗,也許和我黑暗的初戀有關吧,因為從那時候起,我便開始壓抑自己的情感,我甚至結婚以後從來也沒有和妻子交流過有關情感方麵的話題。我的婚姻生活也是黑暗的。
老巴特的生活來源
喋喋不休的老巴特走後,從屋門的縫隙裏吹來一陣冷風,風裏隱約飄來一支歌,是一支蒙古長調。歌聲就像風中的飄舞的絲帶,時斷時續,仿佛從幾裏以外傳來似的。這是酒鬼桑加的歌聲。桑加是草原上有名的歌手,隻要有酒,他的歌總是唱得那麼興奮。桑加不停地喝酒唱歌,蒙古長調淒慘地掠過焦黃的草地,太陽也跟著變得慘淡無光。桑加號稱米爾其格草原上最後一個歌手,這種說法一點也不假,因為他是著名的蒙古史詩《江格爾》最後的傳人。因為找不到繼承人,桑加的酒越喝越猛。任何一首歡樂的歌都被他唱得悲痛欲絕。
在米爾其格草原上,老巴特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草原上的人們(當然是那些崇尚道德的人)自發地組織起來為老巴特提供食物,這不僅是義務,更多地卻是一種榜樣。好人越來越少,大家都這麼認為,和草原之外的人一樣,草原上的牧羊人也變得越來越自私了。說得確切一點,草原上的人們現在越來越精了,以前真是“傻X”,想想都可笑。現在一個外鄉人,在草原上如果沒有很“鐵”的關係,憑你逛上100家蒙古包也休想吃上一塊肥羊肉。一切都得拿錢來買,沒錢啥也別提。當然,這不是絕對的。要看你是誰。隻要人們高興,他們會把最好的東西送給一個遠方來的流浪漢。按時下流行的說法,草原上的人自有他們的處事原則。米爾其格草原上的牧民們搶著把食物送進老巴特的氈房裏,一方麵是給別人看,更多的卻是做給孩子們看的。這是一種行善的方式,和道德沒有多大關係。送進氈房裏的東西過幾天又被拿出去扔掉換上新的,老巴特已成仙人,因為他現在隻剩下兩顆極為寶貴的牙齒了,除了每天隻喝一點點流食之外,就隻能喝我悄悄送給他的奶酒了。不過有一樣東西除外,老巴特平時最喜歡吃的要數梅花給他做的蒙古麵條了,這種麵條在城裏一般人是很難吃上的,價格一般比普通麵條貴一倍還多。別小看這一碗蒙古麵條,裏麵包含著米爾其格草原的青山綠水,沁人心脾的空氣,以及吃真正米爾其格水草長大的綿羊肉,明堂大著呢。不要說漢族人做不出,就是城裏的蒙古人也做不出梅花的味道。梅花大部分時間在放羊,她經常讓布仁加甫代她看管羊群,大老遠地跑回來給老巴特做蒙古麵條。有時候她也順便送給我一碗。
老巴特年輕時一定是個好騎手,騎過的好馬一定數不清。他一生大半輩子都是在馬背上度過的,馬背上的生活注定了一生的輝煌和顛沛流離,而今都已成為過眼煙雲。他現在十分不適應地麵上的生活,在地麵上行走的時候,兩條變形的腿嚴重O型,兩隻腳老是互相踩在一起,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隻笨拙的企鵝。
老巴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出色的獵人,不隻是捕獲了數不清的野獸,肯定也捕獲了米爾其格草原上最美麗的女人們。
而現在,現在怎樣呢?你可以像瘋狗一樣抓狂,也可以用髒話來罵命運之神,可是到頭來,你還是得看開。有一次老巴特對我說,他隻能看著一匹馬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