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聞聲全擁上來,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在眾人的幫助下把皇侄放回去,沒好氣道:“這腳搭子怎麼還沒拆!長安!”
許長安手忙腳亂地來扯糊我一身的紗幔:“奴才明兒就辦,同這帳子一道換了,陛下息怒……”
蜜餞往偏室喚來軍醫,圍著良王又扯下一堆帶血的紗帶。
我氣得心裏突突直跳:“朕說話連你們都當屁聽了!內府今夜批不下一塊木頭板子來,想是等著朕寫折子,送六部核審呢!”
“陛下莫急,”糖糕攔著我,“前日長安已知會了內府,繩墨雕琢何嚐就不要時日了?陛下換過幹衣服歇息,這裏我們守著,再穩妥不過的。”
我可能有點暈血,腿腳發飄地被糖糕拖到一旁換了衣服,又被硬灌下一碗熱薑汁。這毛丫頭片子一點也不拿我當皇帝,擰了條熱布巾使勁往我臉上搓,搓完後忽甩出一條冰涼的長帕子,啪的一下蒙了我的雙眼……她在我腦後將帕角對綁,摳成死結,拉我起身,推著我往前走:“陛下的腫眼泡比逝波水裏的紅珍珠還大,明兒早朝給人瞧見,羞也不羞?”
……紅珍珠是逝波台下白石溪裏的一隻金魚。我剛想訓她兩句,忽聽軍醫道:“陛下,良王殿下的傷萬萬不能再磕碰了,夜間著人守著,疼得狠了可進一次緩解的湯藥,明早微臣再過來,給殿下換外敷的金創膏。”
“有勞了,去歇息吧。”我頓時沒了脾氣,“哦,對了,趙朔回緹騎營沒?”
軍醫告退到一半,回道:“聽說趙公子跟丞相大人家去了,並未返營。”
趙光一出逝波台就往家跑,還知道順手捎上孫兒,也就薛岱那悍相不懂得避風頭,都成眾矢之的了還敢往大明殿去。我頭大如鬥,虛扶著被皇侄扯掉一半的垂帳,思慮深重地挪不動步子。蜜餞從帳內出來,反手將我往裏一送,隻聽他們窸窸窣窣,端走藥碗,合上殿門,吹滅蠟燭,片頃間撤得一幹二淨。我兩眼一抹黑,差點沒磕死在榻沿上。
安神香直竄腦門,混著一縷藥氣和血腥。我平躺了一會兒,耳邊隻剩皇侄起起伏伏的呼吸聲。
雨後初生秋涼,就在我迷迷糊糊將要睡著之時,皇侄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我乍然驚醒,一把扯掉蒙眼的布帕子,在混沌的夜色中對上皇侄清亮的目光。他是疼得睡不著嗎?
我伸手往他額頭一摸,摸了一手心冰涼濡濕的冷汗,連忙起身要喚人拿藥來,起到一半,卻發現自己的袖角衣帶都被窩成一團,在他手心裏攥著呢。我沒來由的心一軟:“鬆手,叔去給你端藥來。”
他恍若未聞,一瞬不瞬地盯著我。我隻好去掰他手指,還沒怎麼用力,他卻忽然一個挺身坐起,眼底分明晃過一抹厲色,渾身發抖地死盯著我。
這咋回事?我呆了一呆,與他對鼻子對眼地幹瞪起來。他忽然喉頭一動,滾出一聲急促的嗚咽,一頭撞向我,悶聲嘶吼:“滾!”
……他這……是被安神香放倒了吧?
我憋回一口老血,胸腔陣陣嗡鳴。大侄兒你知道這誰的床嗎你讓我滾?
“陛下?”外頭守夜的糖糕掌燈走來。
“魘著了,”我輕扶著皇侄帶傷的那半邊肩膀,“用不著你,去罷。”
皇侄似乎被燭光晃了一下眼,忽將頭一偏,臉貼在我胸前,吧嗒吧嗒掉起金豆來。
我:“……”我他娘的還能怎麼辦?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良王那顆硬成鐵疙瘩的心,在年少的時候也曾這麼琉璃般脆弱過嗎?
我輕拍著皇侄的背,忽然想起我三十五歲那年微服離宮,以督戰為名溜進良州軍大營,不得不和良王共擠一個將軍帳時,他也在半夜衝我吼了一個“滾”字。我罰他在外麵守了半個月的帳門,他也沒鬧半點情緒啊?
事後還來找我理論,質問我為什麼罰他。我真真覺得不可思議,指著他的鼻子氣惱道:“你自己想想,你都幹了些什麼?”
他做賊心虛,聞言臉一紅:“我……我做了什麼?”
“你做夢了吧?”
“我做了兩個夢,不知道皇叔說的是哪個。”
“兩個什麼夢?”
他盯著我看了一瞬,不情願地老實交代道:“一個噩夢,一個春夢。”
我:“……”
我大概是氣瘋了:“那你讓我‘滾’的是哪個夢?”
話一出口總覺得哪裏不對,幹巴巴地與他兩相對瞪起來。
他驟然一錯眼,三十歲的大丈夫從耳尖到脖子轟然炸開一片紅霞,語焉不詳搪塞道:“我……我怎麼可能讓十四叔‘滾’呢。”
堂堂親王,大軍主將,就這樣結結巴巴地落荒而逃。
所以我最終也沒搞明白他為什麼讓我滾。
這輩子又遇上了這等事。我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誰知道最後亡國滅種的那一劍不是打這兒起的呢?這回不弄明白個所以然來,我也沒有繼續喘氣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