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並沒有見到阿姐。
她這次可能沒來。
而朱勒沒讓我直接摔死,八成是還用得著我。
路過常武門的時候,瞧見門樓上掛了一排人頭。遠遠瞧著倒也辨不出都是誰。被綁著的眾愛卿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環顧了一圈,有人崩潰道:“薛相呢?!薛相在嗎?”
眾人沉默。
“趙閣老還在。”
“最西口那個……是楊全武,楊尚書嗎?”
一名身穿翰林院皂青色低品文衫的年輕人聞言忽然停下腳步,怔怔抬頭,猛然提起拳頭撲向身邊羌兵,爆發出一聲肝膽俱裂的呼喊:“啊——爹!我殺了你們!”
數名羌兵大罵,七手八腳將那年輕翰林揪了出去,推倒路邊一通毆打。
劫後餘生的平頭百姓瑟瑟發抖跪滿街邊,被羌兵彎刀架著脖子,此起彼伏呼喊道:“朱勒大王萬歲!大羌萬歲!”
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逝波台也未能幸免於難,萬卷藏書被拋進太照湖,以致同源溪水漫漲橫溢,淹沒了兩岸紅楓林。
土包子朱勒帶領狗腿子們巡視一遍宮城後,隻霸占了看起來最為闊氣的大明、宣陽二殿,並對朕空空如也的後宮表示了失望。他可能覺得皇宮空曠無聊,入住的第二天便將朕和諸位大人從皇家馬廄搬到了逝波台裏。
好在他似乎暫時並沒有時間虐待俘虜,除了將大夥的一日三餐改成三日一餐,倒也沒別的好指摘。
趙光還活著,但也沒幾天活頭了。禦史大夫李麻子將自己的大餅掰碎浸在水裏:“閣老,您吃一點,堅持住,憫州趙將軍很快便來了。”
刑部侍郎張昴冷冷道:“趙將軍不會來了。羌人為何還不殺我們?因為北方諸軍朝達瑪草原去了!他們後院失火,想拿陛下和我們挾製北軍!”
戶部錢眼子道:“西州和良州總會有人來的,陛下在這裏,他們不能不管。”
“良王殿下不知打了勝仗沒,”戶部小侍郎惴惴接嘴道,“如果打了勝仗,會來救我們嗎?”
眾人沉默。
“會的。”我探了探趙光鼻息,懷疑他已經閉氣了,“我們還能活著,就證明朱勒外頭還有忌憚,可能是北軍,可能是西良二州軍,也可能是流州大軍,無論是哪一支還沒滅,大興就還有希望。”
趙光忽然謔謔喘氣,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混沌地看向我:“陛下……老臣,辜負先帝所托……”
“不關你的事,”我拍了拍他幹枯瘦削的手,“薛岱沒了,你不能也沒了,你們都這會兒下去見先帝,先帝聽不見一句朕的好話。”
趙光輕輕搖了搖頭:“陛下……不要怕,史筆,皆虛妄,人言,也不過是大風一刮。陛下登樓守城,是所欲有甚於生,不為苟得;所惡有甚於死,患有所不辭。陛下沒跳下城樓,是有更甚於‘所欲’者……咳咳……”
我羞愧地低下頭:“閣老,朕有私心。朕的更甚於所欲者,隻不過是一個人。”
趙光一下子說太多話,咳嗽不止,臉色暴紅,雙目圓瞪。眾愛卿手忙腳亂擁上前來。
我在混亂中對上垂死老人那雙漸漸由濁轉清的眼睛:“今日局勢,朕理當在城破之時便以身殉難,免各方軍力受羌人掣肘,可朕還想等等。你……你們都不要怪朕。”
趙光不知有沒有聽清我的話,咳了半晌,忽然一把反攥住我的手腕,緊盯著我:“陛下,還記得老臣同您說過,凡人皆有數不清的弊病……和軟肋,血肉之軀相搏,倚仗……”
我替他道:“倚仗……‘勢’與‘欲’者,與獸無異,憑借‘信’與‘氣’者,才如有鎧甲加身,無往而不勝。”
“轟——”皓皓月光透過破爛窗紗照入室內,山河圖九扇大屏被一陣勁風轟然拍翻。
趙光也死了。
羌人來抬他的屍體,不多時聽見逝波台後頭傳出虎嘯。
看守的羌人重甲兵在門外肆聲議論。
禮部一侍郎低聲道:“他們說,老虎在山上咬死了他們一個將軍,朱勒不願意把老虎殺掉,那位將軍的下屬正在殿前鬧事,朱勒為安撫鬧事者,讓他們縱馬城中……玩樂去了。朱勒生長在東羌,羌東人認為,白虎是神靈,朱勒要養著,方才把屍體……把屍體……”
“別說了!”刑部侍郎張昴一拳捶地,血肉淋漓。
眾人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角落裏,那個當日遊城時被拖出隊毆打的年輕翰林。他姓楊,是兵部尚書楊全武的小兒子,據說身體不好,從不了軍,書讀得倒是不錯,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年前入的翰林,隻等過幾年提官。可他現在估計也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