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越太平洋(1 / 2)

引子

飛機如一頭紮進時空黑洞,在沒有月光的暗夜中停止了。隻有發動機低沉的轟鳴聲提醒乘客,飛機正在飛越浩瀚的太平洋。高仕其的目光被舷窗外凝重的夜深深的吸引,他毫無睡意,精神處於越來越緊張的狀態。當年,每當部隊進入臨戰前,他都有這種感覺。槍聲一旦響起,緊張反而解脫。再有三個多小時,就將回到大陸,回到魂牽夢繞的故鄉——能不緊張。

舷窗外的黑暗中出現了若隱若現的影像。那是機艙頂燈的反光?不對,高仕其驚訝地發現,那潺緩變動著的影像漸凝聚成一棵盤根錯節,枝橫如虯,遮天蔽日的黃槲樹——家鄉村口的老槲樹。那繁密的樹葉濃綠欲滴,散發著勃勃生機,但所有的枝葉如刀刻鐵鑄一般紋絲不動。

高仕其隻覺的胸肋間有了隱隱的痛感,他仍盯著那棵樹不放,那棵樹越來越大,不僅遮蔽了目力所及,而且遮蔽了思緒所能達到的深處,令人目眩神移。那棵青翠蔥鬱的黃槲樹漸變成墨綠,發黑,發出隆隆的響聲,接著在無數飛舞的金星中變得絢麗多彩,轉紫,轉黃,繼而變成觸目驚心的血紅。那無數耀眼鮮紅的樹葉在金色的風中翻飛飄舞。從那令人目不暇接,流光溢彩的深處,漸顯出一張清秀的年輕女子的臉來——額前整齊的劉海下一雙晶瑩的眼睛直視著自己。

佩瑛,你還好嗎?我來了。今年是一九八三年,從我們第一次認識到現在已五十九年,我來找你了。我已是七十六歲的人了,在這個世界上別無所求,隻求能見你一麵。這是我離開這嘈雜的人世前的最後請求,請別再躲開。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啥子?僅僅是為了追逐一個夢?你把那叫做理想,我把那叫做幻想。你想在現實中實現,我想在現實中避開。你追逐的是一團火,一團埋在地下的火,像岩漿般的炙熱,也像岩漿般的難以駕馭,但你義無反顧地追逐它——我們無法不分手。現實和理想之間有著那麼大的差異,那差異的深淵如地獄的入口,看一眼也叫人心驚肉跳,我隻好躲開。

我來了,老態龍鍾,步履蹣跚,夢多覺少,夜間醒來,常不知身在夢中還是又回到已索然無味、如一片荒漠般的現實中。我隻想圓自己年輕時的夢,那唯一的青澀但充滿陽光的夢,此生難忘。我回來了。

高仕其緊緊的盯著那片影像,胸前區的隱痛是心髒病發作前的預兆,藥就在胸前衣袋裏,他不想動,他生怕自己的動作使眼前的影像消失。

“先生,您是不是感覺不舒服?我能為你做點什麼?”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那影像一瞬間都消失了。

高仕其隻覺得自己胸部氣悶異常,心跳極快。他惱火地看著站在過道邊的空姐,不高興地說:“我要吃藥,給我來杯水。”

服過藥,高仕其閉上眼睛。

自打三個月前查林鎮的博爾頓醫生在例行檢查中宣布高仕其有心髒病後,高仕其突然急切的想回大陸看看。他的決定使兩個已成家單過的兒子大吃一驚,極力反對,提出各種理由——他的年齡,他的心髒病,他的前國民黨高級將領的身份,他將給兒子們在台灣的姻親和商業圈中的朋友們造成的難以預測的麻煩。這些不僅不能說服他,反而堅定了他想回大陸的決心。

自從離開了大陸,不管生活多麼安定,心靈深處總有一種飄泊的感覺。兒子們不理解,那麼小就離開大陸,他們自我感覺已完全融入美國社會,並可笑地處處顯得比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更美國人。講英語時比波士頓美國佬用更重的鼻音,去年夏天流行圓領短袖的沙灘裝,他們就一夏天都套著由黑,黃,綠和紅條紋圖案組成的汗衫。看上去他們就像兩隻美洲熱帶雨林中的毒蛙,可惜他們臉上卻沒有一幅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樣,不管什麼時候,隻要與金發碧眼的美國佬打交道,他們總是一臉的笑紋。

思鄉是一種病,一種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日深一日的不治之症。剛開始,它像夏日晴空中悄然飄來的一片雲,給昏噩的日子帶來一陣清爽。隨著歲月的流失,它卻像塊沉重的石頭盤踞在心中,並日見長大,塞滿胸臆。每當鄉愁襲來,家鄉村口那棵黃槲樹就浮現在眼前,而那流淌著勃勃生氣的濃蔭中總會出現一對寧靜的眼睛,在最後的幻影中定定地瞧著自己的靈魂。

去年妻子病倒,日見羸弱,每日隻以牛奶吊命,卻懷念起湖南老家一種沿街叫賣的小吃——芙蓉糕。

“香甜的------芙蓉------糕賣吆。”她躺在床上虛弱地嘟噥著,用的竟是小販的語調。生命宛若遊絲,一口氣似乎都能將它吹斷,但在彌留之際,她卻突然顯出了深深的懷鄉的悲哀。這令高仕其驚悚不已。

“我離開大陸已三十四年了,算流放也該結束了。現在大陸搞改革開放,敞開了國門,宣布歡迎華僑回國觀光,來去自由。舊金山有好幾個前國民黨老人都回大陸去看了,有一個還在大陸定居了。他們能去,我為啥子不能去,何況我還有一個心願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