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以寒甚至不記得自己和鄧遠是怎麼衝出家門的,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打著方向盤疾速駛進淩晨四點的夜色。
原來公路上的車可以這麼少,一盞一盞的路燈延伸至遠處,四下裏安靜得好像世界末日,而他們永遠到不了終點。
——有一瞬間徐以寒甚至真的希望,他們永遠到不了終點。
他想起入睡前躺在床上時他對鄧遠說的話,他說,你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說,她爸媽要是真的報警了,更麻煩。他說,姐姐,你們也算盡力了。這些話是他說出口的,沒說出口的還有更多,比如,你們幫得了她一個,幫得了所有人嗎?幫是幫不完的。比如,姐姐我知道你善良,但你得知道過分的理想主義等同於飛蛾撲火,非但不浪漫而且很慘烈。
他可以說出一百句一千句話來勸阻鄧遠,當時可以,此刻也可以。但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不僅說不出來,還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愧疚——他發現和鄧遠在一起時他常常感到愧疚。小空跳樓不是他造成的,他沒錯,甚至他還間接地為小空打了一架,可愧疚感還是泉水似的湧上來,他想如果他沒說那些話就好了,盡管那些話並不會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傷害,但如果他沒說那些話就好了。
“姐姐,”徐以寒艱難地開口,“你別怕,李大夫不是說小空……問題不算很大嗎?”
鄧遠的目光直直的,像是呆愣了,從上車到此刻他一直是這副模樣。
徐以寒繼續說:“姐姐,我能不能告訴你一件事?除了你我沒人可說了。”
“……什麼?”鄧遠總算有了點反應。
“我今天——不,昨天——開除了一個女員工,她泄露了公司機密,還惡意攻擊我們的作者,總之是犯了錯,”徐以寒皺眉,闖了個紅燈,“但她手上又還有一些公司機密,我開除她的時候怕她出去亂說,就恐嚇了她。”
“我跟她說,豪盛——另一家文學網站——是怎麼被徐家買下來的呢?最開始豪盛的創始人堅決不賣網站,那是很年輕的兩口子。後來徐家就找了兩個商人,這兩個商人和豪盛男當家關係不錯,介紹給他一些投資項目。起初這些項目很賺錢,豪盛男當家賺翻了,開始把越來越多的資金投進去,沒多久,他就虧了,還欠了三百多萬的債。”
“高利貸的債是越滾越多的,當時網文公司的盈利情況也不像現在這麼好,那兩口子沒辦法,就把豪盛賣給了徐家。其實從頭到尾這都是徐家設的局——就是我大哥徐以則設的。”
鄧遠:“你……”
“我就把這個故事講給那個女員工,我告訴她,徐家連豪盛的老板都能收拾,要想收拾她一個外地女孩兒,還不簡單?徐家能讓她再也找不到工作,甚至能把她送進監獄——然後我給了她一點錢,要求她必須離開上海並且再也不踏入這個圈子。她嚇壞了,同意了。”
徐以寒利落地拐彎,他把車窗閃開一條縫隙,讓冰涼的夜風刺在自己臉上。
“姐姐,我是不是很卑鄙?現在我有點後悔,”他說,“我不想欺負女人,尤其不想用權勢金錢這種東西……欺負女人。”
鄧遠的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也許是因為他正為小空而焦急,也許是因為他無話可說,總之他沒有給徐以寒任何回答。
徐以寒問:“姐姐,你會看不起我嗎?”他知道眼下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但他實在忍不住了——李大夫說小空問題不大,但誰知道醫生嘴裏的“問題不大”是什麼鬼樣子?!他真怕看見個血肉模糊的小空,明明昨天下午見麵時小空還嚷嚷著要吃火鍋呢。若是果真如此,那麼入睡前他說的那些話就會變成刀刀入骨的譏諷。他不想這樣。
所以他隻能坦白他對龍莉說的話,話說完有點後悔是真的,但遠不到擔心自己被“看不起”的程度,他承認他隻是需要一個借口,他竟然懦弱到需要一個借口來獲得鄧遠的原諒——姐姐你快說,說你不會看不起我——你說。
“以寒,先……先別說了好嗎,”鄧遠痛苦地捏緊拳頭,“我什麼都聽不進去。”
“嗯,好,”徐以寒頓了頓,低聲道,“但其實如果你看不起我,你可以講出來,沒關係。”
鄧遠沒說話,直直地看向前方。
徐以寒加速,汽車行駛在空曠的公路上好像一頭紮進黑暗的海霧,他把車窗開得更大,頭發被吹得倒向腦後,從臉頰到身子都是冷颼颼的。導航屏幽幽地亮著,顯示他們距離醫院隻有8.7公裏了。
徐以寒覺得胸腔裏好像有什麼東西一寸一寸地坍塌了,哎對了——如果小空沒事我就能獲得原諒嗎?不,不會的,我不會被原諒的,從——從很多很多年前我拋下鄧秀麗跟老徐回武漢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會被原諒了。她們再也不會原諒我。再也。
到醫院,小空還在手術室。
“鎖骨骨折,這孩子命大,她從三樓跳下去,正好被二樓的雨棚接住,滾了幾圈才又落到一樓,”李大夫沉聲道,“你們一定要冷靜,別再和她家長起衝突了。”
鄧遠顫聲問:“她怎麼會跳樓?她自己跳的?!”
李大夫看看鄧遠又看看徐以寒,起身關上值班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