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的空氣格外潮熱,後半夜,上海開始下雨。雨點越來越急促,劈裏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徐以寒閉著眼,聽見兩聲若有若無的雷鳴。
接著雨越下越大,嘩嘩雨聲掩蓋掉其他一切聲音,這個雨夜竟然難得的安靜。
徐以寒躺在酒店的床上,雨水像一塊透明的泥巴,將房間整個包裹住。而他的手機又在電量耗盡後自動關機了。此時此刻,徐以寒仿佛與世隔絕,耳畔中除了雨聲,便是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很規律的心跳。
徐以寒覺得自己足夠冷靜,他小心地回憶烏妍的話,像一隻謹慎的獵豹,緩緩地、緩緩地接近他的獵物。
烏妍說,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家人了。
徐以寒覺得這話不對,首先,鄧遠真的很久很久沒見過家人了嗎?可是不久之前的某天,他分明還向徐以寒講起村裏那兩棵桂花樹。好吧,再退一步,就算他確實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家人了,但這件事足以構成他和徐以寒在一起的原因嗎?
烏妍又說,你知不知道那種機構?戒網癮,戒毒癮,戒賭癮,戒同性戀……總之,什麼都能戒。
徐以寒:“你說什麼?”
“之前已經有媒體報道過山東的戒網癮學校,”烏妍的聲音在發顫,夜空一閃,幾秒後雷聲從雲層後傳來——轟隆!“山西河南也有……你知道嗎?戒癮的時候把人往死裏打,還用電擊。”
徐以寒轉身,他站著,烏妍坐著,他居高臨下地打量烏妍。遠處似有人聲,急促道,要下雨嘍。
“你沒說謊?”
“我沒說謊,”烏妍仍用額頭抵著膝蓋,閉了眼,“鄧遠被送去的那家機構就在河南。”
“他戒什麼癮?”
“北方話叫‘二倚子’,就是……不男不女。”
“什麼時候?”
“二零……二零一零年。”
“誰送他去的?”轟隆——又打雷了。
“他爸媽給他說有個親戚在鄭州開廠,把他騙過去,”烏妍頓了頓,“那種地方進了就出不來。”
“我知道——我知道,”徐以寒原地踱了幾步,忽然轉身按住烏妍的肩膀,厲聲道,“你能不能站起來說話?你能不能大聲點?”
烏妍起身,腳步不太穩。
徐以寒自言自語道:“他被送進去是二零一零年,二十三歲,嗯那是七年前,”他側臉看向烏妍,目光如刀,“他什麼時候出來的?”
“也是二零一零年……他隻在裏麵待了兩個月。”
“為什麼?”
“因為……”
轟隆——春雷滾滾,仿佛某種開場的預告。烏妍眨眨眼,平攤開手心,喃喃道:“下雨了。”
“嗯,”徐以寒站著沒動,“他是怎麼出來的?”
細密雨點落在徐以寒的睫毛上,視野變得有些模糊,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光影團塊,黃的一塊,紅的一塊,黑的一塊……他什麼都看不清。
“鄧遠在裏麵認識了一個朋友,叫程小白,也是性別認知障礙。後來程小白跳樓了,他跳樓那天晚上,鄧遠就趁亂跑了。”
“嗯,程小白。他是不是很想演《白蛇傳》?他演白蛇,鄧遠演青蛇?”
“對……程小白有輕微的臆想症,時好時壞。”
徐以寒抹一把臉上的水,平靜地說:“好,我知道了,我送你去酒店。”
就是這麼簡短的幾句話,一句一句默念,不多久也念完了。徐以寒直勾勾盯著房間的雪白吊頂,試圖從這幾句話中推斷出某個結論。有點像在做數學題,因為,所以,因為,所以,證得……證得什麼?鄧遠的人生被他揭開一角,證得一團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