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你有點少白頭(1 / 3)

出門之前還是碰上了。

當時李白正在係鞋帶,楊剪已經把防盜門推開,叼了支煙側著臉,看著下行的樓梯。樓道裏熱熱鬧鬧的,是樓下的鄰居大清早的要去放開年炮,東西搬來搬去,有小孩在笑在叫,說的好像是“爸爸媽媽你們快點”,也有女人的聲音,招呼著“媽,你先帶她下去”,老人就笑嗬嗬地應,蹦蹦跳跳的腳步聲摻著沉緩的,應該是她拉著孩子,或是孩子扯著她。

而樓下的空氣跟著聲響飄到樓上,仍是冷冰冰的,楊剪咬著煙嘴愣神,沒有去點。

或許也就是這串熱鬧招來了正在主臥酣睡的人,門一推開,出來的是昨晚那個男人,穿了身尺碼正合適的格紋睡衣,上衣敞著,白背心掖進褲腰,撓著頭發往廁所去,自然得就好像這是他在每個平淡無奇的早晨都做的事,而這房子就是他的家。

“這麼早哪兒去啊?”他在茶幾邊停步,看了看李白身後的楊剪。

“海澱公園,找同學去。”楊剪摘下煙杆,說。

“女朋友啊。”男的打了個哈欠,待他表情恢複正常,李白也終於折騰好了自己的鞋帶,站直了看,他發覺這人長得其實還行,身材高挑,五官端正,並不是方才自己憑昨晚模糊印象胡亂琢磨的啤酒肚中年男,身上總是帶股不堪的肉味兒。

公正來說就是年紀大了,二十年前應該還是個帥哥。

隻聽他又跟楊剪調侃:“還是上回短頭發娃娃臉那個嗎?上大學幾個月換幾個啦?”

“早分了。”楊剪把煙咬了回去,也跟他笑,在兜裏摸打火機。

“行,好好玩去,別把弟弟帶壞。”男人撇著嘴巴投身廁所,李白也已經站到楊剪身邊,心裏有點抱歉,他覺得自己要是動作快點,就能在那人冒出來之前係好鞋帶,從而避免這遭尷尬的會麵。

楊剪倒還是神色如常,不緊不慢地,又在門口站了幾秒,因為找火機費了番功夫。等他終於找到,把火苗擱在煙尾旁邊,主臥門口又有了動靜,楊遇秋趿拉著拖鞋從裏麵出來,身上隻穿了件玫紅色的絲綢短裙。

這麼豔的顏色,還有蕾絲袖,放在她身上顯得很俗,但不難看。

“大過年的別往亂七八糟的地方跑。”她說道,同時目光相對,楊剪的煙還沒點著,手臂就越過李白的肩膀,把門咣當摁上了。

這支煙抽得實在不順利,最終被丟進樓下的垃圾桶,除了燎黑的一小塊,還算留了全屍。李白其實早發現了,楊剪一周也抽不了半包,他的煙癮根本不大。

可是剛才連早飯都沒吃就急著碰。

李白自覺水平較低,對著一個喜歡抱著《呼嘯山莊》和《白夜行》等等他根本看不下去的長篇閱讀的名牌大學生,他沒什麼人生道理要講。但他總想讓楊剪心情好點,於是請人在早點鋪吃了兩籠麵皮被水汽泡濕的肉包子,一些小菜,而楊剪騎自行車帶他,飛快地滑行在冰凍空曠的北京城,好像真的要帶他去公園溜達。

在中關村推著自行車過天橋的時候,李白發現每級台階邊緣都結了條冰,凍得很酥,一踩就哢嚓陷下去小小一塊。他樂此不疲地踩,楊剪看著他,說起剛才的男人。

“叫高傑,今年五十歲了吧,”他仰頭看著大廈反射的藍天,“房子是他的,供的那個神也是他的。”

“很有錢?”李白問。

“做生意的,不是人民企業家,是有很多小弟手裏也出過人命的那種,具體賣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天橋開始下坡了,楊剪雙手放開車把,看自行車在坡道上滑了一段,在翻倒前扶住了它,鼻尖映著一點陽光,也像一塊碎雪,“在火車上遇到的,他說要幫我們,我姐到北京就一直跟著他,從一開始的吃住,到後來的戶口,他還幫我姐開了家美容院,雖然生意也不怎麼樣,”楊剪頓了頓,又說,“總的來說就是我們欠他很多錢。”

李白吸了口涼風,他無疑是驚訝的,在想“原來如此”,他終於明白了當年兩個身無分文的小孩怎麼在這座城市立足,是他無法效仿的。但他難過卻不是為此,心髒是片葉子,好像被蛀了個眼兒,圍繞這個蛀口,也蔫了一圈。

同時他也明白了為什麼楊剪寧可打很多份工,晚上不睡覺也要拿獎學金,不是為了讓楊遇秋在飯桌上和人誇口,是不想花楊遇秋的錢。

“姐姐喜歡他嗎?”李白等了兩分鍾,又小心地問。

“她?不喜歡,”楊剪的表情就像聽到了什麼獵奇新聞,“喜歡我一同學,有一次騎摩托出了事故,她正打電話給高傑,正好我那同學碰上,當時還不認識,就騎車給她送上了往醫院去的地鐵,然後她就開始死心塌地了,很神奇吧。但也沒什麼,高傑對我姐不賴,她自己心甘情願就行了。”

說著,兩人也走到了橋底的平地。

李白確實覺得神奇,或者說,是疑惑。對一個人死心塌地,還能心甘情願地跟另一個人睡覺嗎?也許楊剪對死心塌地的理解十分獨特。但這似乎也是無奈,楊遇秋對那個高傑,的確溫柔依賴,沒有抵觸。他要是問楊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也太殘忍了。

於是他問了另一件比較關心的問題:“姓高的對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