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首都機場T1航站樓的地麵層出口從三點待到現在,已經有兩個多小時,一個黑車師傅和他說好了,五點鍾在機場東邊輔路上等,現在應該已經到了。他看了看表,把沒了甜味的泡泡糖吐上紙巾,又想把紙團投進兩步遠外那個標了四國語言的垃圾桶,結果失敗了,隻得跑過去撿了再丟。
他接著又剝了一顆新的比巴卜,咬進嘴裏,嚼得吱吱作響。
蘋果味。
機場冷氣開得很足,但身後不遠處敞開的大門又時不時吹來些熱風,兩股溫度再加上漫長等待,把李白拉扯得頭腦昏沉。不過既然一點鍾不到他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從翠微那邊出發,那等這麼久也是必然。邪門得很,他一想到楊剪五點降落就很難再集中精力做其他事,時間靠得越近就越誇張,所以最後這兩個小時也沒什麼意外,他注定這樣度過。
已經一個多星期了,按照李白的算法,是十天零六個小時左右,楊剪不在北京,期間隻回過他的一個電話,聊了兩分鍾就累得睡著了,今天回來還是李白從尤莉莉那兒打聽的。他還打聽到,楊剪此番消失是跟著導師和小組跑到上海,參加一個理工類創新大賽的最終答辯,不但得了獎,應該還是個大的,因為尤莉莉說那獎金就算三個同學分一分,也夠端午節放假的時候楊剪帶她去北戴河玩上一圈,回來再把那輛看上好久的摩托車買了。
李白篤定地說,摩托有可能,但北戴河是不會的,離期末考試太近。
尤莉莉卻笑眯眯道,近就近唄,你哥又不是擱屋裏悶著隻想考第一的那種書呆子。
李白就說,那我們打賭。
他其實很想這麼說:就算不學習,楊剪也不會把那麼多時間花在陪你旅遊拍照上麵,他對任何人都是那樣。但話沒出口就蔫在了嘴邊,因為李白當時忽然產生了懷疑——任何人,是真的嗎?尤莉莉不可能是特殊的嗎?
琢磨這些可太累了,累裏麵還摻和了煩躁。到現在他還是想不通。
李白就地蹲下,歎了口蘋果味的氣。也不知這一下午統共吃了多少顆,總之下巴和咬肌都發酸了,他還是沒學會吹泡泡。他最近才迷上這種零食,第一顆是燈燈給他吃的,非常甜,還像玩具一樣,李白很喜歡,然而每當他把這軟膠似的糖果壓在舌尖,用牙齒抵住再試著吹氣時,肺活量總像是瞬間降到了個位數,連個小泡都頂不出來。
試幾次還是有趣,試多了就會鬱悶,李白把注意力從嘴裏挪開,掏了掏褲兜,拿出一張身份證。照片框裏是個臉色比他還要蒼白的青年,黑眼圈也比他重,一九八零年生人,表情鬆垮嘴唇發紫,倒是叫了個挺精神的名字:龍在雲。
大約半小時前,李白在找廁所的途中撿到了這張證件。
現在他伸了個懶腰,把它拿遠就著亮處打量,到了這會兒,陽光也變得沒精打采,他有點昏昏欲睡。
直到頭頂一輕,他的瞌睡才停止,抬眼一看,楊剪穿了件黑T恤,捏著他的黑色鴨舌帽,腳邊立著個黑色的大箱子,身後正有人流朝出口湧動,是幾撮穿得花裏胡哨的老年旅行隊。
“其他同學呢?”李白捏了一把自己的臉,問道。
“往地下出租車出口去了,就我有人接,”楊剪往玻璃門外的環橋看了幾眼,“所以您大駕光臨——是咱倆一塊下去打的嗎?”
“不是,當然不是!”李白的心跳在短短一分鍾內提速到了一定地步,人也隻能跟著跳起來,他擁抱楊剪,還要勾著脖子,在他鬢角蹭蹭,紮得嘴角刺癢,煙味,一些汗,以及舒膚佳的香。
“熱不熱啊。”楊剪笑著拽了拽纏在頸側的胳膊,給自己稍稍鬆綁,又把鴨舌帽扣回李白的腦袋。李白這才黏夠,不踮腳人就矮了一大截,腦袋還垂著,他覺得楊剪現在應該在看自己,就不想讓他瞧見表情,摸了把褲兜收起身份證,又去拉那隻箱子。
路剛走了幾步,楊剪就把箱子拉了回來,換給李白自己的隨身單肩包,問清楚是要去輔路找約好的黑車,他就按起手機,對於這些天發生了什麼,一會兒又要去做什麼,他似乎沒有想說的。兩人靜靜走出航站樓的陰影,夕陽和大地仍在發射熱浪,悶住人的眼睛、鼻子、胸口,離得遠的噪音都被熱化了,聽不真切,耳邊一時間隻有行李箱的輪子在曬燙的水泥地麵上發出細碎的軲轆聲。
李白突然想把嘴裏的糖吐掉。又沒什麼味道了。
但視線中一個垃圾桶也找不見。
“你在給尤莉莉打電話嗎?”他問。
“嗯?”
“她要你給她報平安。”
“發短信就行。”楊剪仍然心不在焉。
“友情提醒一下,走路是要看路的,”李白忍不住了,“還得過一個路口呢,人家瞎子還有導盲犬——”
“你給我導啊。”楊剪說著還真靠近了些,理所應當地,幾乎要貼上肩膀,李白感覺到自己臉頰忽然熱了,充血感太過明顯,他滴下汗來,一邊說著“我不是狗”,一邊拉上楊剪的小臂越握越緊,眼神悄悄往手機屏幕上瞥。
短信編輯得挺長,頭四個字是“徐老師好”。
李白鬆了口氣。北大物院01屆的輔導員姓徐,這他記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