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擲一次骰子(1 / 3)

“我說楊剪,你這可不厚道啊,”Polo衫寸頭立直身子喊道,“帶倆家屬倒也罷了,怎麼嫂子要來也不跟我們提前說一聲兒啊?”

李白一時無法去看其他任何人,包括尤莉莉,包括那些吵鬧的同學,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楊剪身上,卻見楊剪站著,像是剛定了定神,就被眾人烏央簇擁著挪到了尤莉莉身旁,被按下去,坐在方才那個女同學的位置。

“這是你們年級團支書的,剛才他們要錄像,想騰點空間,結果翻起以前的這些就都舍不得刪,”尤莉莉柔聲道,自然地靠上楊剪肩膀,又把屏幕托到他的眼下,“還翻到不少你呢,看看這個,高二新年采訪,笑死我們了,最有意思的一個。”

李白心急如焚,拚命往人縫裏擠,稍稍清醒一點的看他年紀小也都讓著他,沒錯過幾秒的視頻,他成功擠到沙發背後,垂眼看到楊剪把自己的肩膀從尤莉莉頸下不動聲色地移開,也看到那屏幕裏正在播放的內容。

楊剪比現在矮,比現在頭發短,鬆垮的校服外麵沒有穿外套,背著癟癟的書包,半邊身子踏進教學樓門外積雪的台階,半邊身子又被人拽著,留在門裏。

看樣子是要跑路,卻被支部幹部們一同攔住,被迫接受了采訪。

由於離得近,李白還能聽見他說的是什麼。

“是,剛剛找我談話了,確切地說是我們聊天,這是相互的,”楊剪終於正麵看向鏡頭,一臉的青澀,語速也很快,那雙烏亮的眼睛倒是跟現在並無二致,薄薄的眼皮被凍得發紅,眼角下長了一顆青春痘,“你問老徐和我有什麼好說的?那可多了去了,我跟徐海波說,其實咱倆都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正直而真誠的人,隻是您正直得過分了才顯得您詭異,我真誠得過分了才顯得我可憐。於是我就跟他相安無事地聊了整整兩節課。”

“哈哈,不信你們也跟他聊聊去唄,”楊剪笑出了梨渦和虎牙,“不是我吹吧,年級裏,甚至整個學校,除了我還有誰能跟老徐談笑風生?除了我還有誰不是因為成績爛或者闖了禍而被年級主任找喝茶?隻能說因為我是跟老徐一樣智慧的人所以他才成天喜歡找我聊天。”

說罷,誰也攔不住,他就跳下台階,一溜煙跑了。

濃眉大眼的團支書在鏡頭前一臉嚴肅地總結:“非常抱歉,由於當事人再次早退逃學,我們不得不終止本次采訪。”

尤莉莉已經要笑昏了,那台DV機被她遞給別人,重複播放這支無異於揭老底的視頻。“您也太自戀了吧小楊同學。”翻滾的笑聲中摻雜著這樣的聲音。楊剪大概是唯一沒笑的那個,他不為自己當年的逃學行為做任何申辯,隻是閑閑蹺起一條腿,膝蓋對著尤莉莉,也就順勢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他低下頭看手機,李白又一次隻能看見他的碎發和後頸了。

哦,沒笑的還有李白。

確切地說李白陷入了沉思,又好像在做夢,高二,也就是五年前,這人身上冒尖兒的幼稚、乖張、輕飄飄的倨傲,甚至藏在後麵的某種孤僻,剛剛在他眼前擦肩,卻被所有人當成追憶往昔的笑料。或許完全沒有惡意,但這在李白看來與惡劣的嘲笑沒有區別,他冷眼瞧著那些人,在腦海中描摹方塊屏裏的那一分半,想記得更牢一點。他莫名覺得當年的楊剪比現在的憂愁要少,快樂要多,雖然生活仍是苦的。那也是他永遠沒機會觸碰的年月,隻是在剛剛,得以看清一隅。

這麼說還得感謝尤莉莉咯?

尤莉莉偏巧也在這時回過頭來,忽閃著睫毛問他:“小白,我還想問你來著呢,滑冰好玩嗎?我不會,看你哥教得不錯。”

“哎,先等等——”Polo衫寸頭打斷道,“嫂子,合著這剪哥過來光溜冰啦?咱這重點是聚會呢,話說回來,剛才離席那麼老長時間,楊剪你自己說吧,怎麼罰?是喝酒還是扔骰子?”

“骰子吧,”楊剪謙虛道,“再喝我就得爬回家去了。”

“來,扔一把!”寸頭遞來骰子,楊剪一投,小方塊咕嚕嚕滾在杯盞間,朝上的那麵寫了個單詞——kiss。

見了這詞,圍觀的都開心得很,指著骰子哦哦地叫。這詞李白當然也認得,當初他還在看到的時候在旁邊用鉛筆寫了“楊剪”。現在,他聽見旁人起哄,說咱要不做個弊直接跟嫂子解決得了,心髒眨眼間就像被碾進了石磨,一點點地往下漏,卻又在聽見楊剪說“還是按規矩來”時猛地被塑回完整形狀,重新擁有生機。

所謂“規矩”便是,楊剪閉眼再投一次骰子,往高了投,進誰的杯子就親誰,沒進杯子,掉桌上親桌麵,掉地上親地板。

楊剪的眼睛被尤莉莉的兩手柔柔地覆住了。

還有“好心人”悄悄拿起尤莉莉沾了口紅印的雞尾酒杯,跟守門員似的就等著接骰子,又引出席間陣陣低笑。

但楊剪抬高左臂,手腕一振,那骰子淩空畫了個長弧,越過那隻勢在必得的酒杯,叮咚一聲落進最靠桌沿的那個小小的方形杯子。

半盞淺紅的飲料還沒喝完,被骰子激出的細小泡沫,正沙沙冒出水麵。

“誰的?”寸頭樂顛顛跑過去,臉上寫滿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把幸運杯高舉在上,“來吧來吧,男的女的都麻溜兒站出來,恭喜您榮獲咱98級的,魅力傳奇的,香吻一枚!”

“我的。”李白舉起手,大聲道,“西柚雪碧,我喝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