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平時很乖(1 / 3)

“你覺得最讓人傷心的事或物,是什麼?”

李白兩隻手插在棉服口袋裏,抬眼望住藍色口罩上方的那對慈眉善目。

他仔細想了一會兒。

被老板堵在儲物間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塞滿小票單據卻一張鈔票也沒裝的錢包?用習慣卻生了鏽的剪子,充不上電的手機,早起的很冷的冬日,熟悉攤位剩下的最後一條死魚,從樹梢摔到水泥地上又被自己一腳踩過的軟柿子。

拖拉機、大雨天、夢中哐當哐當的鐵軌和遙遠的村莊。

“《鼴鼠的故事》,那個動畫片,”他最終說,“看到裏麵的小鼴鼠哭,我就會特別傷心。”

“是‘最’嗎?”

“嗯,”李白點頭,“它鑽出來,下半身還坐在洞裏,一哭還會拿兩隻手揉眼睛,淚水衝到洞外,胡子動,眉毛也動,平時沒有台詞,隻有哭的時候發出‘嗚嗚’的聲音,就像個人。你自己的事放在別人那裏,別人不會傷心,但小鼴鼠哭起來可以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一樣的傷心難過。”

醫生也點頭,比李白更富有技巧,隨著他的斷句而有節奏地表示肯定。聽完他笑了,眼角的魚尾紋疊了好幾層,兩手交叉起來擱在桌麵上,他又問李白:“那最讓你開心的呢?”

那個“你”字被咬得很重,還有刻意的停頓,這就更難回答了,跟剛才的問題根本不在一個級別上。因為李白覺得對於自己來說開心的事情有很多,不必滿足他人的標準,硬是要他評選出一個“最”來,未免不講道理。

比如現在,想到早上吃的蒸到肉汁把麵皮浸透的小籠包就會很開心,想到楊剪正在門外等自己,他就更開心了。

那時楊剪好像真的在害怕,害怕他死掉,年初一當天就回來了,也不管臨期機票有多貴,不說航班和出站口,不讓人去接。到家是晚上十一點多,把鑰匙推進鎖孔,一重,兩重,門開了。李白蹲在沙發上等。

楊剪臉色灰暗,風塵仆仆,原地站了一會兒,手搭著行李拉杆,另一隻手垂在身側,小指掛著一隻招財貓情侶鑰匙墜。李白給他的那隻是花貓,穿紅衣服,是他這一身黑裏唯一一處鮮豔,棉絨材質,晃晃悠悠,圓滾滾輕飄飄的。然後招財貓也定住不動了,兩人就這麼麵麵相覷,直到李白從墊子上跳下來,打著赤腳過來抱他,楊剪才在沙發邊緣坐下。

寒氣還在冒,楊剪也沒有脫外套的意思。

“你吃了嗎?”李白折起雙膝跪坐在他旁邊,仍然勾著他的脖子。

“我不餓。”楊剪蹙著眉,撥開李白額前擋眼的碎發,好像隻有在完整看過這張臉後,他才能確認這人是不是還好好地活著。李白朝他的手腕吐氣,濕暖的,均勻的,他也不免看到右邊眉梢上方那個小眼,簇新的釘子堵在裏麵,圍了一圈還沒徹底消腫的紅。

“新年不要吃剩菜,”李白用那塊皮膚蹭他,小小的凸起,悄悄摩擦在他指腹的薄繭下,“明天給你做新的。”

(……)

所以現在對我來說,最讓我開心的就是我們的新沙發,我想買一個紅色的,L形,由三個小沙發組成,我哥一定會支持。李白想這樣回答醫生的問題。但他轉念一想,好像不對,還沒有這樣的一張沙發出現在家裏,舊的那張還是汙跡斑斑,吱呀亂響。

日子已經過到三月份,家具市場肯定開業了,龍抬頭還沒到,李白的日子還算清閑,但楊剪的空餘時間與先前相比隻有更少。節過完了,該重整旗鼓重新上路了,不幸的是工作室隻剩兩個人,其中一位還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楊剪當然不好過,才恢複工作沒幾天,他就開始徹夜不歸。

就算在家,他偶爾也會避開李白接聽電話。來電者是劉海川的母親,偷聽也好,光明正大地跟到陽台上旁聽也罷,反正李白弄清楚了,劉海川已經被家人接回老家靜養,準備在家自行複習考研,不會再回北京了。

電話裏的那個女人嗓門總是很嘹亮,有著濃重的北方口音,劉海川每每複查一次,或是天太冷截肢麵劇痛,又或是被人從輪椅搬上床時磕到了腦袋……隻要是跟那處傷口有關,發生了什麼她都要給楊剪打電話,而楊剪也每次都接;通話內容無非是責備和哭訴,碰上情緒激動的時候,又變成歇斯底裏的辱罵,仿佛是楊剪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而楊剪總是耐心地聽,和和氣氣地應上幾句,再在掛電話前說“有事您隨時找我,幫我跟海川問個好”,禮貌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