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做一次(3 / 3)

楊剪坐回座位,拉開包鏈,開始把裏麵的東西一件一件往外掏,和那一大包錢一樣放在李白隱隱發抖的腿上。一盒香蔥奶油味的蘇打餅幹,幾個藥瓶,一包紙巾,一張用橡膠圈跟身份證綁在一起的銀行卡。

一管還帶塑封的潤滑油,一盒同樣嶄新的套。

他看了李白一眼。

李白精疲力竭,卻勾出點笑容:“別這麼看我。”

“我來都來了,你也看見了,”他又輕輕地說,“要不幹脆就,就和我做一次吧。”

“早就買了,我每回來偷偷看你,都帶著,但每次都沒拿出來,”這是實話,說說就又想流淚,卻又隻能強迫自己笑,他試著把楊剪的手按在自己腿上,不讓他拿開,“不騙你,每一回!”

然而楊剪抽回手腕,繼續在包裏翻找。

最後剩的兩樣也被拿出來了,卻沒再放到李白腿上。兩本病曆,一厚一薄,一英一中,被楊剪搭在方向盤上端詳。

李白頓時覺得,自己半點力氣也拿不出來了。他想瞞天過海的一切怎麼在這幾分鍾內就全都被拉到燈光下暴曬。找個地方安靜地死掉這麼難嗎。還是,這又是他的錯,他多此一舉,跑到這兒來送給楊剪他不要的東西換取自我感動並被抓個正著。

他捂住臉,艱難地呼吸,每一頁紙張翻動的聲響都在像把他往絕路上逼。

可楊剪那麼沉默,越翻到後麵,他連氣息都變得越低緩。

好像呼吸對楊剪來說也變成件難事了。

“挺突然的,”李白心裏疼得厲害,垂下手,仰臉盯著頭頂的燈,開口說話對他而言就像機械勞動,“其實我就是出國幹了個活兒,然後慶功宴,我們喝酒。那種洋酒我沒喝過,可能是過敏吧,我昏過去了,被送到醫院洗胃。還查了查血,醫生說我有好多指標異常,然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非說我可能長了腫瘤,在肝裏?但他們說話我也聽不懂多少啊,報告更看不明白,繼續檢查太貴了,我就想著回國再說吧。”

“然後我就回來了,在網上查,北京什麼醫院看腫瘤好……”李白看到,檢查報告在楊剪手中,也已經翻到中文的那遝了,“後來一上醫院就查出癌症,還是晚期,醫生說不治的話最多六個月了。”

“我也不是不想好好治,但我就這麼多錢,他們報的那個價格我翻十倍也不夠,況且就算治了不也就多活幾年嗎,”終於說出最難說的那句,“就覺得真沒那個必要了。把這些錢拿過來……是我考慮不妥當,但我就那麼一天天倒數,越想越覺得你至少是需要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現在做不到了,有它們的話,你可能會過得好一點。”

“也是我自作多情了。”他沒有辦法了,麵對楊剪的緘默,他就像被一條無形的繩子捆在座位上,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楊剪卻一頁接著一頁地把兩份報告從頭讀到尾,也不管讀了多久,也不管李白念叨了一會兒就沒了聲音,讀完他才把紙頁合起來仔細地捋齊整,收回背包裏麵。那些油啊套啊的雜物也是一樣,他似乎已經把整件事消化好了,當然也明白,這些就是李白最後留在身邊的那點東西。還有那些錢,一並塞進來。重新裝好之後,背包被放回李白腿上。

受驚一般,李白驀然望向楊剪,十指緊緊抓住包帶。

“肝癌晚期的人臉色黑黃,不是你這個樣子。”楊剪也在看著他。

“你在誇我好看嗎?”李白笑道,訕訕地,“這事兒確實挺莫名其妙的,抽煙喝酒的人那麼多,怎麼就偏偏到我頭上了呢?暫時接受不了也很正常,但它就是現實,總得接受吧,我現在已經接受了。總比在病床上耗上好幾年然後死掉痛快。說不定我還能轉世投胎當你學生呢,到時候給我燒點紙,告訴我你在哪兒教書。”

楊剪卻不再理會他這些強裝鎮定的胡言亂語,開到前方路寬的地方就熟練地調了頭,直接原路返回。李白有種徹底完蛋的荒唐感,他忽然不想跑了,反正也跑不開,楊剪愛把他放到哪兒就把他放到哪兒吧,想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也是夠奇怪的,越是窮途末路的時候,他就越不掙紮。懸崖在前麵也無所謂了,連眼淚都流完了,現在眼底發幹,進了沙子似的,這感覺未免太熟悉,李白簡直想笑,什麼叫好看,什麼叫和我做一次吧,自己怎麼又開始語出驚人了?

傻·逼這麼想,他也這麼想,所以他果真是個傻·逼,但他總不能事事都印證這事兒唯恐別人忘掉吧?

李白把額頭抵在車窗上,肩膀一·顫·一·顫,手伸進衣擺掐住那層薄薄的肚皮,疼,還是不怎麼清醒,他這到底是在幹什麼呢。楊剪又清不清醒,楊剪在幹什麼。

楊剪隻是專心開車,拐過險彎,軋過斷樹,從他蓄著陰影的眼角也看不出任何分神。如同在一個怪獸漆黑的體內攀爬,樹林密不透風,沿途路過的人家都睡了,沒有一間房舍亮燈,學校也睡了,楊剪把車停在校門前,拔下油門鑰匙的那一秒,這世界也重新鋪開靜謐。

“我真的沒想來打擾你,”李白突然開口,盡全力說道,“上次你問我,還走嗎,我走了,我就覺得我再也不能回來了,你忘了我最好。我這次來還是這麼想的,我想把東西放下就走,但是我又看到你……我就跟著又回來了,我又犯了個錯,要是我當時直接走,我……”

“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幸福。死也沒什麼可怕的,就怕看不到……活人怎麼樣。”他蹙著眉,喉嚨腫痛,就要說不下去了。

“下車吧。”楊剪說。

李白愣了愣,還是乖乖地做了,至少沒讓人繞過來給他開門。他抱著壓手的包,發覺楊剪往校園裏走了兩步回頭朝自己看時,他又匆匆忙忙地把包背上肩膀。

楊剪轉回頭去,繼續走。

李白小跑著跟上。

楊剪側目看過來,臉上隻有片月光白得發藍,莫名生出股陰沉的涼意,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有水。他拉上了李白的手,不由分說地把五根手指緊攏在虎口中,插回自己的褲兜。

他就這麼拖著李白朝校舍後的宿舍走去。

“上、上哪兒。”李白宕機了。他本以為憑現在的氣性,楊剪會讓自己找間教室湊合一夜。總不能占學生的床,總不能和別的老師擠。

“還不認路?”楊剪好像在笑話他。

“我……?”手指被攥得好疼,好多汗,滑滑的,澀澀的,兩個人的。

他也在悲傷,在害怕嗎,不因為我是個活生生的人,是他弟弟,而是某些,其他的,東西。李白有一瞬間這樣的錯覺。

“不是說要做一次嗎,”卻聽楊剪舒一口氣,在房門前站定,屋簷還在滴積水,在水窪裏砸出不斷的聲響,啪嗒,啪嗒啪嗒,月影被打散了,他淡淡道,“多做幾次,你別死,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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