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一起走吧(1 / 3)

“我做了個夢,”李白想了想,認真寫道,“我們在山裏迷路,就是學校後麵那座山,它突然長高了,上上下下怎麼也繞不出,太陽特別亮,但靠近地麵壓了一層很濃的霧,把我們完全蓋住了。那些樹的葉子都是黑的。”

“後來一個仙女飛過來,全身雪白,眉毛的顏色像金子。她讓我們抓她翅膀上的羽毛,接我們走了。”

編輯完畢,點了發送,“呼”的一聲,綠色氣泡彈了出去。一早醒來楊剪就不見人影,李白自己下床,由於沒帶行李,他照舊從上到下穿的都是那人的衣服,踩著帆布鞋幫,蹲在門外那一小塊屋簷的影子裏,兩手抱著手機,發送這條短信。

接下來就是往前翻,對著這幾天那幾段對話,他反反複複看。

其實也不早,八點過了三刻鍾,這也已經是第三天了,楊剪不在,出去有事。第一天的時候還挺慌的,日上三竿,他半夢半醒地一摸,旁邊空空如也,那感覺有點像拍恐怖片——主角被一盆冷水潑臉,發現香車寶馬都是幻覺,而自己身處地窖,隻能拿腥土充饑。李白最怕不告而別了。也怕自己難辨真幻的錯亂。大大睜著眼睛,他在校園裏繞了好幾圈,步子走得飛快,路過每間房都要探頭看上兩眼。

結果,除了幾個到處瘋跑的小孩兒,他就隻碰見那個姓徐的女老師,正在校舍東邊的小泥房門口給雞剁飼料。

統共十六隻,全是一歲的小母雞,校長帶著老師們自費養的,基本都是一天一個蛋,可以給學生們補補營養。

當時李白緊繃的肩頸就鬆了下來,一時間,骨頭有點麻,他又覺得自己重新回到了人世。

他記得很清楚,前一天,那個漲潮似的黎明過後,楊剪領著他在巴掌大的學校裏繞圈,就是這樣介紹這些小雞的。

楊剪還從幹草堆裏撿出一枚雞蛋,拿衣角擦了擦就塞進李白手裏,帶著餘溫給他看,好像李白也變成了追在他屁股後麵喊老師的小朋友,而這白皮的小東西是什麼頂新奇的玩具。

正出神發愣,那徐荔察覺到遠遠停在雜草地上的腳步,抬起臉來,“你好,”她說,“找楊老師吧?”

李白點頭。

隻見徐荔用肩膀把遮眼的碎發別到耳後,繼續剁起那些苞穀和野菜,又道:“他不在,天沒亮就進城了。”

李白“哦”了一聲,還想說謝謝,卻什麼也沒說出來。這女孩對他來說早就是熟臉了,但要說真正相識,也是昨天楊剪介紹的,不對,應該說是女人,她比楊剪還大了半歲。一塊吃了頓晚飯,她似乎已經把李白當成了認識的人,可李白卻不,他不想認識她,不想變熟悉,事實上任何工作之外的交友關係都能讓李白感到不適,他就想自己躲得遠遠的,誰都不要閑得沒事把他看見。

尤其是跟楊剪關係不錯的,看起來很聰明的女人。

李白認為她們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最好敬而遠之。

回到楊剪的房間,李白拿起自己落在枕邊的手機,充上電打開,才發現那人給他留了話。六點出頭,五個字,“我晚點回來”。李白打了行字又刪掉,改成“好的,注意安全”,發了出去。未免太簡短了,也太生分,可李白一時也沒什麼辦法,某種意義上他的確是個新手。自從在招生宣傳單上找到聯係方式以來,那串號碼在他通訊錄裏躺了這麼久,這麼久,然而從剛剛那五個字開始,才跟他自己的手機號有了聯係。

雙向的,嶄新的,還是楊剪主動的,聯係。

可自己要是不停回信息轟炸就會把人嚇跑吧?你在哪兒,你幹什麼去了,如果有下次能不能帶我。楊剪跟他說過,不要三個問題連著問,像審訊。那我就不要做十萬個為什麼了,這也沒問題啊,這很簡單,李白默默想,和人相處……要有距離感,要有分寸。他趕工途中買的那些戀愛寶典之流的機場讀物都這麼寫。在單人床上躺下,雙手搭在腹前,他望著起了黴點的木質天花板,無端開始傻笑。

還有好多開心的事兒呢,他該滿意了。昨天睡前,也是在這裏,兩個人都沒什麼困意,楊剪從後麵捋著他的肋骨,一根根地數過去,忽然問他:“你現在手機號多少?”

就像他們剛剛認識一樣。

“還是原來那個,”李白用掌心覆住那手背,“159——”

“我知道了。”楊剪沒讓他說下去,額頭貼在他頸後,呼吸均勻。過了好一會兒李白才敢確認,這人已經睡著了。

原來是久別重逢。

李白沒再繼續回想,昨晚那種甜蜜的酸楚上泛回來,又一次把他包圍了。聽著窗外暮蟬的嘶鳴,他能感覺到時間正在過去,他並不寬裕的時間。拇指在手機上瞎劃拉,屏幕裏始終是那一綠一白的兩個氣泡——萬事開頭難,這是真的,他回到楊剪身邊就會變得好笨,這也是真的。也不知到了最後,這些對話又能疊上幾句,翻上幾頁呢?

他回到了楊剪身邊。

還是有點不公平。一個沙漏擺在麵前,告訴你,倒計時已經開始了,你就等著吧。這時老天又大發慈悲地送上來一盤好菜,而你正是世上最餓的人,可惜沙漏始終蒙著黑布,偏不讓你知道自己還能在這桌上停留多久。

吃一口,少一口,但也算一口。終究沒有人會因此放棄對好菜的品嚐。

那天李白通過閉門不出而避免偶遇,直到傍晚的時候楊剪回來,還給他帶了晚飯。是縣城裏的麻醬拌麵,還有鄉裏的坨坨肉,都在慶祝火把節,這種隆重的食物陡然變得隨處可見。楊剪還給學生們帶了幾碗回來,十幾個在家裏待不下去的小孩在宿舍門口排隊站著,高個兒站得筆直,矮個兒被擋了,就歪過腦袋瞅。

大多數孩子都顯得有些畏手畏腳,雖然目光已經擋不住地筆直起來,卻還是安靜乖巧地等待門口馬紮上坐著的老師,等他用小刀把灑滿辣椒鹽的煮肉塊撥在小紙杯裏,裝得滿滿的,一杯杯遞給他們,慶祝他們熱鬧盛大的節日。

而李白坐在屋裏,咬著沁上麻醬味道的一次性筷尖兒,從窄窄的門框看出去,看見的是楊剪黑色的背影,以及他頭頂上方的天空。焚鬆味兒還飄在風裏,江邊也傳來碎碎人聲,這天空就像是被火炬映紅的。

李白想起一個詞,金台夕照,是北京的地名,在CBD區,他一直覺得這個詞美極了,坐十號線去在那邊租房的小明星家裏給人做過發型,也看過幾次那邊的殘陽,有時灰蒙蒙的,有時又濃豔,卻從沒弄清楚金台在哪兒。

可他現在……好像看到了。

李白突然變得極為篤定,從寫字台邊起身,走到門口,插著口袋斜靠在門框上,和楊剪一同注視著學生們的狼吞虎咽。

“那個是什麼意思?”他問起剛剛聽到的短語,學著念道,“子莫格尼。”

楊剪抬頭看了他一眼,“吉祥如意。”

李白笑了,又問:“那‘卡莎莎’呢?”

“是謝謝!”幾個孩子異口同聲。

楊剪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