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票有兩張。
方昭質配文說:今天不加班。
居然還發了個笑臉,發送時間是兩小時前,現在是下午六點一刻,開場時間是七點半。
李白即刻出發,趕往工體。
他知道自己神經極了,票早已售罄,他百分百進不去,說不定連方昭質的影子都瞧不見,更別說方昭質旁邊用掉另一張票的那個人,但他不在乎。他就是要去,他就是有直覺,哪怕這直覺隻是滑稽可笑的一點,他也要去。
從城西跑到城東,晚高峰地鐵悶得他汗流浹背,肚子又開始癢,好不容易趕到了,比賽已經開始了將近一小時。體育場門有很多,李白選了一個順眼的,把線衫高領捋起來叼著,遮住下巴,蹲在旁邊。
他聽見場館裏此起彼伏的“國安牛逼”,潮水一樣,很遙遠,還有罵街的聲音,這倒是近了,有人似乎中途看不下去了,結著伴兒,破口大罵地從他旁邊的門裏冒了頭。
李白鬆了口氣,至少他選的是個正兒八經的出口。
中途他隻離開過一次,去場區外的路邊買了瓶礦泉水,沒有南京,他就買了盒紅塔山。也不是犯了煙癮,隻是等待有很多,這是最難受的一次,揣包香煙在兜裏好像就杜絕了兩手空空不知所措的風險,讓他感到安全。
場內的喧嘩在大約九點達到沸騰,又過了一會兒,零散有人出來了,但場內沸騰依舊,不過換了種感覺——李白懷疑裏麵發生了鬥毆。比賽結果不盡人意?越來越多的人湧出來了,穿著黃綠隊服捏著綠旗,罵著,閑談著,沉默著,腳步都挺匆忙,從李白身側卷過。他心中升起種如同隱身的快樂,靠在一根柱子後麵靜靜看這浪湧,不抱什麼希望,瞳孔卻驟然縮成針眼。
是方昭質。就是他。個子高高的,也穿了國安的隊服,一臉的鬱悶,手裏的小旗在他說話時揮來回去,他從李白的柱子跟前擦身而過。扭過頭,李白看見他燈光映照下的那截後頸。
這人原來這麼白嗎?穿白大褂的時候看不出來。
而他旁邊那位仍是黑上衣牛仔褲,連張手幅都沒拿,插著口袋,瞧不出半點看比賽的氣氛。
不過楊剪應該也是享受的,稍稍偏過頭,大概要聽清方昭質的慷慨陳詞。
楊剪露出了笑容。
好巧啊,你今天也穿了高領,秋天好冷。李白也笑了。
隔了大概十幾步遠,李白跟在兩人身後繞出場地,沿著體育場北路一直走。車流在耳畔呼嘯著,李白錯覺自己正被這座城市貫穿,或者自己變成了鬼,他哭了,哭得好傷心,卻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引得路人側目,還有個紮雙馬尾的小姑娘撇下同伴給他遞紙,問他能不能加個微信,但李白沒停下半步就走開了。他還沒有注冊微信。他用袖子擦臉。
就這麼走到三裏屯一家精釀酒吧外。二層樓的高度,平台上露天擺著幾張桌子,裝修得跟花園似的,內間的門口還有人抱著吉他唱歌。隻見角落裏那張最大的白色方桌上已經有人坐好了在等,一女兩男,都是年輕人,遠遠地就在招呼。
楊剪跟在方昭質身後走了過去,每個人都站起來摟他,或者和他握手。
氣氛很快就熱烈了起來。
李白站在對麵廁所入口旁的陰影裏,目光大多數時候被方昭質擋住,但也偶爾能看見楊剪的側臉。
大概是老同學吧,一看就聊得很順,那麼多人吃薯條,蘸同一碟番茄醬,互相也不嫌棄。燈泡是用一根長杆固定在桌子上的,被震得搖搖晃晃,杯子一聲一聲地碰,烤雞披薩一樣一樣地送上來,笑聲越來越密了,楊剪要數最安靜的那位,不怎麼吃東西,連話也不多,隻是悶頭喝酒。
“師兄最近比較鬱悶啊——”李白聽到方昭質的聲音。
後來這位天天教育人健康生活的大醫生也開始對瓶嘴灌了。他顯然不常碰這玩意兒,沒喝幾口就得吃東西往下壓,桌對麵的老同學還招來服務員,給他叫了橙汁。
後來方昭質突然拍桌子站起,冷不防摘了楊剪的眼鏡,幾乎要把人壓在靠背上看他的眼睛,湊得好近,“我說,你上專科醫院看看吧!”聲音也好大。
他醉了嗎。
李白的眼睛哭幹了。
而楊剪好不容易逃脫,終於把師弟按在旁邊趴桌上睡覺,擦了擦手,也沒急著戴回自己那兩片玻璃,居然開始抽煙了。
李白不再哭,開始冷笑。他想楊剪必然已經忘記約定,更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或者不用去忘,隻是不在乎,還真夠拿得起放得下——他也有煙,他也開始抽。
多少天沒碰這種味道了,七塊五一包的紅塔山嚐起來非常差勁。
而楊剪的煙似乎很吸引人,還是南京嗎,白煙嫋嫋的,勾得同桌其他幾位也開始摸火機,都把方昭質給叫醒了。也不知怎麼起的哄,那人非但沒阻止,反而從楊剪擱在手邊的煙盒裏抖出了一支,顫巍巍地叼住了。
“來來來給咱們方醫生點上!”起哄還在繼續,“剪哥麻利兒的,快!”
李白看到楊剪的左手,抬上了桌麵,攤開了五指。
“還用什麼火機啊,待會兒還你!你現在嘴裏不就有一根?”有人把它推了回去。
方昭質則捂著臉仰麵傻笑,楊剪好像也笑了,又好像在搖頭,但他放在沙發背上的左臂的確抬高了些,繞到方昭質身後,把人往自己這邊攏了攏,右手也的確把兩指放在唇邊,夾住那煙杆,轉過肩膀,靠近方昭質正在發抖的煙尾。
煙,火,纏繞,吞噬。
光影美麗且曖昧。
然而剛一搭上,楊剪斂光的眉眼忽地就亮了,極亮,哪怕沒有鏡片的折射。就好像盯住什麼入神,但不是方昭質。
李白屏息,他能感覺到那眼神,今晚的第一次,擦過自己的身體,釘在自己臉上。
有一點生氣,是嗎。
可是氣什麼?氣我和你一樣言而無信地抽煙?那我不抽就好了。我把它滅掉。方昭質捂臉的手放下了,自然而然地搭上楊剪肩頭,李白的大半支煙也垂落,他眼底的餘光看見那點猩紅劃出的軌跡,彗星似的,帶著細小的火星兒,最終落上自己的手背。
好疼!真的是疼嗎?他終於又能疼了,不是針眼的麻木,不是刀口的癢,是疼!隻有活著的人才能疼。還不滅,還在燒,那就幹脆按得更緊一點,直接按進去吧,融掉一塊骨肉吧!
把自己的一部分燒成灰,能不能換來把討厭的人燒死的機會?他早就想試試當煙灰缸了。
李白不動聲色地和楊剪對視,這種感覺和大笑沒有兩樣。
對麵的那支煙終於點燃了,也就是幾秒鍾的事,但李白要用“終於”,他的煙也滅了。
同時楊剪也是大夢初醒的模樣,居然推開了方昭質,從那人身上跨過去,撞得桌子都挪動,燈光瘋狂地晃,他居然徑直朝李白走來。
“別動!”他大聲道,咬字異常清晰地,“再像以前那樣跑,我不會追。”
李白的步子沒拔起來就硬生生被他自己按進了地底。他困惑地眨動眼皮,覺得好奇怪,明明他才是守約更長的人,為什麼弄得像被抓包的賊一樣,楊剪靠近了,把他逼到牆角,不抓他的胳膊,不握他的手,隻是拽上他的領子轉身就走。他就像條被提住了項圈的狗似的被楊剪拎上扶梯,往下,再往下,他們從玻璃樓裏走出來了,走上廣場了,真的走了好遠,楊剪仍然是死寂的,不顧他的踉蹌拖他下了最後幾級台階,擠過自行車和冬青的縫隙,把他丟在草地上。
接著楊剪自己也跪下了,騎著李白的腰,掐著他的脖子,眼睛張得大大的,氣喘籲籲的。
“找我有事嗎?”卻隻問出這麼一句話。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啊,李白再次在心裏發出一聲驚歎,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
一個冷漠的男人。
一個憤怒的男孩兒。
這樣的人從額前落在他臉上的汗,是沙漠裏的沸水,是眼鏡蛇的毒液。
是喝還是不喝?
李白舔掉了唇邊的那一滴。
“有事。”他說,“我找你有事。”
聲音都被掐得放不開了,他卻忽然笑了,毫不抵抗,隻是緩緩地搖著頭,後腦勺被草葉磨得刺痛,“我來告訴你,我當不了你的朋友,我來告訴你我失敗了,完敗。”
“我來,告訴你……”楊剪啊,楊老師啊,哥哥啊。“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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