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努力回想,答案卻隻有一個。楊剪至少去過溫嶺兩次,但每次出發之前,他都不在。
如果是求救,楊剪找的也不是他啊。
他不知道當時的楊剪是什麼樣子。
隻知道再回到自己眼中時,楊剪已然恢複了原狀。
“結果真去了他還表現得挺正常的,”羅平安繼續說著,“看了看海,吃了吃海鮮,最後一晚我們待在青旅,一群人在客廳裏抽簽玩,輸了要任人宰割的那種,楊剪就抽了個爛簽,懲罰項目是翻錢包。”
後腦勺頭發長得很亂,李白屏住呼吸,輕輕剃薄。
“然後就翻了唄,錢沒幾張,卡也沒幾張,這人還真不露富,就最不起眼的那個夾層塞了兩張照片,一張是你們兩個站在北大未名湖邊上,柳樹底下……脖子上還掛著工作證,好像是戲劇節?我幫忙去抬道具,你幫忙去化妝來著是吧,都還是倆小孩呢,”羅平安頓了頓,他看見李白兩眼充血,“還有一張,是他姐。趴在桌子上歪著頭笑,我記得手上有條紅瑪瑙鏈子特別吸睛,整個人很漂亮,也挺時髦的,有個沒眼力見兒的張嘴就問是不是女朋友。”
“楊剪跟他笑,不是,是姐姐,這麼說的,那人就說給個微信唄,我當你姐夫好不好?他們一大幫人都是一夥兒的,全都醉醺醺瞎起哄,說遇秋肯定盤兒靚條順沒全身照真可惜,楊剪就不說話了。結果那群孫子吃了癟不死心唄,後來又盯上我媳婦兒了,要懲罰人家小姑娘脫衣服,手也摸上了,楊剪突然間站起來,也沒罵人,直接把那人提溜起來踹牆角了。”
“剛才說過對麵朋友一大堆對吧?寡不敵眾的,那我當然要幫我兄弟。剛才還以為這麼些年這人已經慫了,”羅平安樂了兩聲,一拍大腿,“好家夥,高中那會兒跟豆芽菜似的,校門口十來個職高混子也不是沒幹過,我們倆在一塊,怕過誰?給那群小流氓好一通教訓,就是當晚被拉派出所去了,本來兩天就能回來。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嘛,沒有這茬子破事兒我還不會認識我媳婦兒。”
“也是邪門,本來是楊剪出頭英雄救美,人也帥,沒像我這樣發福,為什麼愛上我了呢?隻能說你哥這人打起架來太猛太瘋狗,那種愛死死愛活活的愣勁兒,把人家給嚇著了。”羅平安美滋滋的,又開始眉飛色舞,“還得感謝你哥這麼凶,我碰上我的真命天女,人姑娘沒攤上注定讓她心碎的壞家夥,你也沒多一個情敵。這一切都是命啊,是命運!”
李白沒再說一句話,他整理好羅平安的發型,收了三百塊錢和一張請柬。錢留下,請柬卻扔了,他心裏對羅平安的厭惡又上升了一等,混著種莫名其妙的嫉恨,實在是無法送上真誠的祝福。他臨時定了兩張貴得要命的機票,截圖給楊剪發過去,說“我們一起去一趟”,給預約的顧客做好發型之後已經是下午兩點,他回到家裏,蹲在沙發上等。
等到三點出頭有了答複:剛開完備課會,馬上監考,有事回家再說。
李白問:什麼時候回家?
楊剪回:說不準。
李白做飯,收拾東西,待到天黑,沒把人等到,好像也不必再問了,截圖上的起飛時間清清楚楚,楊剪擺明了不打算加入他的旅行。於是李白把飯菜又熱了一遍,幾口鍋都接上熱水,把碗盤泡進去保溫,又把兩隻收拾好的行李箱留在家裏,獨自打車去了機場。沒有時間托運了,好像也沒了給自己帶換洗衣物相機麵膜等等的必要,他隻穿了件大外套,外套口袋裏麵是必須帶的手機和證件。
還有鑰匙。
飛到台州又坐了三個多小時的黑車,趕在黎明前,李白到達了石塘鎮。昨天才知道這片海的存在,如今上趕著就來了,似乎也不能說是“終於來到了這裏”。
天氣不好,沒有日出供人欣賞,他站在海岸線旁綿延的低丘上,隻能在濃霧中看到漁船模糊的影子。
他又跑上沙灘,脫下鞋襪,挽起褲腿。冬日的退潮時分……那些海水踏上去卻像岩漿。
是腳上磨破的口子沾了鹽水?
明知道不是。
也不看看海水裏有什麼啊。
可楊剪站在這裏的時候,就是會開心的嗎?
那楊剪又是為什麼要回來自找苦吃?
為什麼,寧願叫上那低俗的、無聊的、早該拋棄的,狐朋狗友。
卻對他守口如瓶?
因為他是這一切的起因?
他做了壞事,所以楊遇秋死了,所以楊剪才痛苦,一直到現在?
他不值得依賴,不值得信任。
誰都有那麼幾個老問題,總會自己問自己,找不到答案。也正是因為無法回答,它才越來越老,問得越來越多,幾乎要成為習慣。
李白發覺自己快要走進海裏了,水已經沒到膝蓋,他又換了個方向,沿著退潮的痕跡穿過沙灘,走到了全是礁石的地界。
腳被硌得好疼,摔了個大馬趴,褲子都濕透了。
他哆哆嗦嗦地給楊剪打電話:“哥,哥你在聽嗎?”
“馬上上課,你說。”
真不湊巧,七點五十六分,你們老師的生死時速。李白垂眼看著表盤。
“你昨天晚上回家了嗎?”他問。
“月考卷子有問題,趕著重印,這種事不好讓女老師幹,”楊剪匆匆道,預備鈴在他那邊響了起來,“你在哪兒?”
“你快去上課吧。”
“你自己去溫嶺了?”
“我沒有。”
“……抱歉。”
“什麼啊,你快去上課吧。”李白掛斷了電話。
那天楊剪又打來了兩次,李白沒準備好,怕自己又幹出什麼後悔一生的事,就沒有接。他發短信說自己沒事,不用擔心,楊剪就真的不再找他了。一天下來,李白騎著自行車,差不多把這小鎮走遍,他想象楊剪站在每一處時的模樣,也回想起很多舊事,有關楊剪在自己麵前的保留——不止一五年底那一次,那人默默地來了這裏,事實上楊剪經常獨自一人離開北京,有時長有時短,短到李白都沒發現,在外麵跑劇組回來幫他把大衣送去幹洗,在兜裏翻到折疊的機票,才知道這人又走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