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九十九(1 / 3)

李白問:“過去多少年了。”

楊剪說:“十一年。”

李白又問:“他為什麼看起來還不到二十?”

“二十二了!”紅麵具——暫且叫他花袍子吧,把嗓子壓低了大吼,可他的聲音和語氣卻愈加暴露了他的稚氣未脫。

楊剪的聲音仍舊淡淡的,隻是陳述事實:“所以當年他還是個小學生。”

李白怔然,盯住那張臉上的痘痕,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甚至上手去摳了摳,摳出了血也險些被花袍子狠咬一口,這才收回手來。

“原來不是他啊……”他頓了頓,一個“哥”字堵在喉頭,“我們找錯人了。”

楊剪匆匆看了他一眼,接著就立馬轉回花袍子身上,方才得擰開這人的下巴免得他真把李白的手指咬斷一截,現在又得把人摁住踩穩了,別讓他拚死扭動幾下就從手下溜走,楊剪顯得很忙碌。但也就是在那不到半秒的一瞥中,李白看到關切,好大,也好濃,沒有任何克製抑或掩飾,源於一瞬間的衝動,也隻在昏屋裏發亮。

這樣的眼神李白已經許久沒有見過。

楊剪在擔心他,是一種來不及修飾的本能反應,不是“貌似”,也不是“好像”,他終於看透了一回。可是擔心什麼?大概是怕他情緒崩潰,當場大哭出來吧。

可是李白連眉毛都沒皺一下,篤,篤,他把自己撐到塑像前,抬頭凝視,也聽見楊剪問:“雕塑是從哪來的?”

果然連“神像”都不肯叫,果然是楊剪。

花袍子緊閉嘴巴不打算回答。

楊剪又道:“你也聽到我們找錯人了,人家那大仙當了十幾年神醫,你戴麵具裝個屁啊,幸虧發現得早,要是耽誤了我弟治病我不還是得找你算賬?現在問什麼答什麼,咱們兩邊兒都好過。”

李白差點忘了自己求醫的幌子,可楊剪卻是一點也沒暴露,現在聽來還真像那麼回事。這回花袍子不安靜了,卻也沒說什麼有用的——至少在李白耳朵裏他吼出來的那幾嗓子都是辨不出含義的音節,凶得很,怎麼聽怎麼像罵人。

楊剪卻笑了:“哦,你不是這邊的人,四川的?”

花袍子僵了一下,本就麵露菜色,聽了這話可謂麵如死灰,“雕像,原來就在這屋頭,關你球事哦!”脖子梗得高高的,他的表情又怯懦,又誇張,“找錯就找錯了,神戳戳的,鼓到老子跪勒裏扯筋,有他一個神醫,還不允許有老子一個了哦!”

楊剪的笑意更濃了,有那麼幾秒,李白甚至感覺他是真的被逗出了樂。他從地上翻出卷塑料捆紮繩,把花袍子摁趴在地上,自己的膝蓋就抵著他的後背,年頭久了塑料發脆,繩子也上下左右地捆了十來圈,再要李白蹦過來,扶了李白一把,幫他把拐杖頭頂在花袍子腰後,就這麼把人固定住了。

李白認真執行任務,聚精會神地把全部體重都壓在那根拐杖上麵,很用力。隔了那麼厚的幾層衣裳,花袍子還是被戳得吱哇亂叫,楊剪卻繼續跟他閑談著,用起了四川方言,流利得匪夷所思。李白隻懂一些貴州話,雖有共通但還是千差萬別,這導致他既不能完全聽懂楊剪的問題,又無法理解花袍子大多數的回答,隻覺得自己腳下這人稍微老實了些,仿似沒了力氣,絮絮叨叨地不敢無視任何一句問話。

約莫五分鍾後,楊剪看過了這屋裏僅有的幾件家具,也從一個破爛寫字台的破爛抽屜的深處翻出了一個舊舊的塑料文件夾,打開來看,有兩疊零碎鈔票,一些火車票據,還有一張身份證。

“確實二十二,”楊剪隻拿出後兩者看了一遭,接著就把它們塞回去,放回那個抽屜,“一六年九月才坐火車來這邊。”

這話明顯是對李白說的,花袍子卻跟得了理似的又開始罵罵咧咧,沒罵上幾句,楊剪拍了拍手上的灰,蹲回他身後,手肘抵在他頸後用力按了一下,他就軟綿綿的一動不動了。

“暈了?”李白胳肢窩都支疼了,還是不敢挪開自己的拐杖。

“三小時能醒。”楊剪摸進他袖口,扳開他的手指,拿過他的西瓜刀,給這花袍子解綁,李白愣了一下就跳開了,他看著楊剪割開塑料繩,把刀拎在手裏,似乎不準備還回來。

“……你放心我不會濫殺無辜的。”李白吸了吸鼻子。

“那走吧?”楊剪說。

“你們剛才說了什麼?”李白一動不動,“你的四川話,是支教的時候學的?”

楊剪點了點頭:“也會一點客家話,一點彝語。”

李白卻還是不動,目不轉睛地望著楊剪,被什麼東西刺傷了似的,眼皮上下眨了眨,眼淚就這麼從眼眶往腮邊滑,洇濕了口罩,“那你們剛才,都說什麼了?”

楊剪被他這兩行眼淚驚了一下,李白會哭,這著實沒什麼好意外的,但他剛才實在是冷靜得要命也配合得要命,忽然弄這麼一出兒,自然讓楊剪驀地沒了轍。胳膊兩邊都有拐杖占地方,也不好把他往外麵拉,隻得在旁邊站好,又像摟又像拍地,楊剪攬了攬李白的肩膀,“我是騙他我在四川當過兵,認識人,不跟我說實話就有人找他算賬,”語速也放慢了,楊剪輕聲說,“就問了問他是怎麼跑到這兒來的,一六年高考落榜了,大專也沒錢上,聽說有個遠方舅舅在這邊弄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也沒有小孩,他就跑到這邊投奔了,結果找到這間屋子,蜘蛛網都結了幾層,也不知道屋裏人跑哪去了,牆上掛了幾個紅麵具,他就挑了一個繼承衣缽。”

“那這個房子,就是紅麵具本人的嗎?”李白努力咽下哭腔,在楊剪肩頭抹了抹眼睛,“他那個舅舅,是不是紅麵具。”

“聽描述是的。”楊剪順勢把他往門口帶,“在蘇浙和福建混過,也在北京混過。”

李白靜下來,也不再抽噎。剛才的眼淚他差點沒察覺,先前惦記的又打了水漂,這兩年費勁打探到的線索似乎也成了廢話一條,挫敗,頭腦發蒙,這些當然是有的,他覺得自己折騰這麼久還不如楊剪簡單問上幾分鍾有效,聽不懂的對話也讓他頭皮發麻,被排除在外,這種感覺太可怕了,可無論如何他都不至於哭,也不該哭,這隻會把他弄得更像一個廢物。

更不該讓楊剪扶著——方才出力的可不是他,開車走了一天盤山路的,也不是他。

“剛才哭,是我不對,”他低頭跟在楊剪身後,撐過院門口的門檻,“我沒什麼好哭的,它就莫名其妙流下來了。”

楊剪拉開車後廂的門,奇怪地看著燈照下他慘白的臉。

“就是我覺得,動不動就哭了應該很不正常吧,”李白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很煩人,我明白,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想哭就哭,”楊剪收了拐,和西瓜刀一起丟在後備箱裏,又把單腿站著試圖鑽進車門的李白往後座上塞了一把,抓來安全帶頭給他扣上,“找了半天把自己腿也弄瘸了,結果是個烏龍,你怎麼還不能流點眼淚了。”

“可是那樣顯得我是個**!”李白還沒說完就被關上了車門,悶在死寂的車廂中,後半句話咽回肚裏——你都不願意讓我坐旁邊了,是不是也覺得我有點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