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番外二《局部陣雨》(1 / 3)

01/

七年過去了,七年零三個月,距離那個令人目眩神恍的,炎熱的下午。方昭質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一件事,可是重逢那天,楊剪給他的回答是:“兩百萬以內。”

“這麼多?”脫口而出。

楊剪的眼睫垂下來,目光就斂在下麵,心平氣和地看著他錯愕的臉,好像並未因這可能的巨額開銷發愁:“他沒醫保啊。”

方昭質低下頭,盯著那遝病曆。他的手指有些發僵,擦過一項項檢驗數據,在患者姓名那欄畫了個圈。

02/

這位沒有醫保沒有商業保險甚至連本地戶口都沒有的疑似肝癌患者叫做李白。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然而事實上,對李白這個奇人,方昭質並非毫無印象。這個印象先於這天下午在醫院大廳的會麵。先於那兩遝各抒己見的病曆。更先於那個刺眼的下午。方昭質習慣把一個人分割成幾個符號,好像符號簡單了,這個人也會隨之扁平起來,如同被手術刀挑開的人體組織,處處清晰可見。

弟弟。楊剪。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就足夠代表一切了。

大學時盡管跟楊剪在同一個辯論隊裏,關係也算得上親近,但終歸課業繁忙,醫學院跟物院的宿舍又離了有大半個校園那麼遠,除去討論辯題之外,他們私下並沒有太多見麵機會。方昭質隻記得在有限的幾次聚會上,大家都是同學,朋友,甚至師生,在中關村吃湘菜,在五道口烤肉,或是在空軍指揮學院旁邊的羊蠍子店喝酒,隻有楊剪身後跟著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孩兒。

小個子,慘白皮膚,一口亂牙,但確實不醜。那幾年周迅挺火,偶然的幾次對視,那雙眼睛讓方昭質想起高中時看的蘇州河。

這小孩兒總把這張引人注目的臉朝向沒有人的角度,待在桌角,往楊剪旁邊擠得很近,像條細細的灰色影子。

他不和別人說一句話,主動和他打招呼,他還會像被冒犯了似的陰惻惻地盯著人家。

但他喜歡貼在楊剪旁邊耳語,隻要楊剪去聽,他就笑,嘴唇的開合沒完沒了。

他管楊剪叫“哥”。

楊剪對他這種狀態似乎習以為常,不會分太多注意力過去,基本上是放任自流。隻是不讓他碰酒,菠蘿啤都不行。偶爾,在一桌饞狼餓虎競爭比較激烈的時候,會幫他夾肉吃。他也不是每次都來,但不湊巧,在方昭質原本心情非常不錯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在楊剪身邊。

在人群中,方昭質不是個容易開心的人,讓他開心的飯局一般都是慶功宴,而慶功宴當然要吃好的,吃好的楊剪就不會忘記這個弟弟。

當然AA的時候也是交兩份的錢。

畢業多年以後,方昭質仍然時常憶起這些AA度過的夜晚,甚至總結規律:它們多發於寒冬和盛夏。說實在的,就算每次都是他請所有人的客也不至於肉痛,更不至於記這麼久。可他就是記住了,記得不清楚,但忘不了。好像這也變成與楊剪相勾連的符號了。

他覺得自己無聊,他更搞不懂自己的無聊。

那時的他同樣迷茫,或許也同樣無聊,隻是單純地認為自己這個師兄心沒定下來,看似八麵玲瓏,實則奇形怪狀,因此不好追,就算追上了,可能也不好拿在手裏。

但到底是怎樣,沒拿過又怎麼會知道呢?

方昭質不忍就此挫敗。

“楊剪……你太獨了!”他在陽台上念叨。

“你說什麼有毒?”室友放下神經學課本,探出頭問。

03/

好吧,什麼都沒毒。

可能我有毒。方昭質又想。他怕冷的毛病非常嚴重,哪怕是初秋,隻要淅淅瀝瀝下一場雨就能讓他把衣櫃裏的所有夏裝倒騰到收納箱裏,再把厚的一件件掛出來。而作為醫生他對自己的診斷結果隻有一個詞:嬌氣。

先前被不少人這樣說過,包括他忙得見不著人影的父母,他愛撒嬌的妹妹,還有幾個短暫相處過的男人,到最後他自己也接受了,九月份就把輕羽絨翻出來穿上大街也能坦坦蕩蕩。這天下班之前他特意換了件薄風衣,沒那麼保暖,但模樣比較利索,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期待從楊剪那兒聽到任何有關嬌氣的評價。

楊剪大概連他穿的是什麼都沒去注意。

窗外雨下得很大。猝不及防地墜下來,當楊剪還在路上,方昭質坐在桌前等。就在北大西二門外的暢春園,一家叫做“霸王別雞”的雞湯店,點的那道主菜就是本店的招牌。說白了就是王八和老母雞燉在一起,先喝湯,再涮菜,最後下麵條,聞起來很香,喝起來也暖和,不過似乎沒法挑起楊剪的胃口,讓他多動幾下筷子。

方昭質知道他在看著自己。

“明天就能出院了,”方昭質的眼神還落在手機上,“他恢複速度還是不錯的。”

“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楊剪說。

“又來了,”方昭質笑起來,從短信翻到郵箱,“就是個小手術,他也屬於那種比較配合的病患,聽話不喊疼交錢及時,身材也適中,沒有那麼多脂肪礙事,醫生都喜歡這樣子的。”

楊剪也笑了,好像在笑他這番遮掩的刻意。

有多刻意,又在遮掩什麼呢?他確實是幫了忙的,沒有他在,李白不可能知道有什麼便宜藥可以開,也不可能住進協和本部的病房。

“接下來有什麼準備?”他的拇指仍在滑動,好比一種機械運動,“我聽說你剛回北京。”

“準備找份工作。”楊剪好像也把手機拿起來了。

方昭質張了張嘴,竟無法問出下一句話。找什麼工作,你要住在哪兒,和他在一起嗎,你是為他回來的嗎,那可以說說當時為什麼要走嗎?一聲招呼都沒打,同學群都在傳,未名論壇裏也是一樣,傳你婚禮的事,離譜極了,說你後來跑去北朝鮮幫人研究核武器的也有,說你被矽穀的印度公司挖去打黑工的也有。

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我現在也知道,你去了涼山,這是真的。能多和我說說嗎?或者聊聊別的,聊聊以前,我們的母校隻有一牆之隔。

他就是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服務員把涮菜都上齊了,轉身離開,手機屏幕也徹底滑到了底,方醫生方醫生方醫生,太多人聯係他了,可是剩下的那些東西,要麼是處理過的,要麼是暫時不能處理的。

“畢業以後也沒怎麼來了,”終於憋出一句話,還是那種故作開朗的語氣,“兩年前吧,我記得這兒還是家重慶火鍋。”

“我畢業那年是東北炸串,沒這排房子,隻有小攤小販,”楊剪也還是接上他的話頭,自然地,放鬆地,不讓他尷尬,“越來越養生了。”

方昭質抬起頭,似乎是今晚第一次,他不躲閃地看向楊剪。因為楊剪終於不再看著他了,的確在按手機,好像在回複別人的消息。

黑T恤,黑眼圈,頭發也很黑,發腳有些淩亂,下唇上的破皮是一點紅,整個人氤氳在大鍋逸散的水汽中,潮濕的,卻也是寒冷的,好像已經沒有那塊玻璃在遮外麵的雨。

“對了,你注冊微信了嗎?”方昭質問。

“沒有。”

“要不注冊一個?我用好幾個月了,還挺不錯的。”

“Q·Q·號我都忘了,”對麵應該是個難纏的家夥,楊剪的手機還是沒有放下,他皺著眉說,“有事電話聯係吧。”

“就沒有想加的人。”方昭質撐起半邊臉頰。

“哈哈。”楊剪笑得心不在焉。

對麵那位得有多讓人頭疼啊?

楊剪好像暫時沒空跟他聊天了。

“我也沒有,那種特別想加的人,”呼了口氣,方昭質站起身子盛了碗湯,繃著被燙紅的手指,把那盞青瓷小碗放在楊剪麵前,他價值不菲的虎頭項鏈在掛在毛衣高領下,懸在湯鍋口上晃悠著,蒙了一層不均勻的水霧,“師兄,其實我也沒有。”

04/

如果重來一次,方昭質不認為自己會再次愛上楊剪。不對,愛……這個詞用得都太重了,光是想想大腦裏的神經仿佛就會蜷縮了。就說是喜歡吧。這喜歡實際上也是場意外。他們做醫生的,最討厭意外的到來。

不過方昭質也沒曾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啊?

最初認識,楊剪隻把他當成錯認的學弟,眼看著物院就要到了,一看他的錄取通知書,又捂著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把他送去直博醫學生報到的大棚。方昭質記得那一路交談不多,但至少自己碰上的是個親切並且有耐心的學長,後來辯論社招新,先前的隊友都畢業了,楊剪拿了一遝報名表正在收人,對他應該是有印象的,問候卻僅限於點一點頭。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裏,方昭質發現,楊剪總是受傷。顴下、嘴角、手腕和指節那些凸起的骨鋒,草草處理過後,傷口枯萎,還帶著碘伏的黃。他問怎麼了,楊剪隻會看他一眼,後來他又開始亂講一氣,說我最近就在學臨床護理,你讓我練練手,楊剪的反應向來也是說句“謝謝”,之後便置若罔聞。

例外是從一次意外開始的。

應該還是大一?大一的尾巴。楊剪也不過大二,還沒二十歲,是春寒尚未散盡的四月底,快熄燈的時候。方昭質夜跑完了,忙著回宿舍趕著最後的熱水洗澡,迎麵瞧見一人,插著褲兜不緊不慢地走在呂誌和樓旁邊的小路上,身上的背包叮叮咣咣地響。

碰麵時正好有盞路燈,看見那張臉,方昭質就把呼吸屏住了。

好大一股血腥氣。

“師兄!”他壓著嗓子叫,“楊剪!”

那人都走過去了,這才回頭看他。

渾身髒兮兮的,T恤衫的領子也爛了一塊,臉上有血,手臂上有,牛仔褲腿上也有反光,就好像已經被血給洇透了。

方昭質剛想說些什麼,楊剪的包裏就有了動靜。滴滴滴的,掏出來是個BB機,楊剪對此似乎也不熟悉,研究了幾秒才把它按掉,繼續走自己的路,卻又在文史樓旁邊的公用電話亭前停下了腳步。

把學生卡塞進去,他按了一串號碼,對聽筒冷冷地說:“我沒死,你也不用管我,別再逼我回去吃飯就行了。”

又靜聽了一會兒,他像是突然煩透了:“別哭了行嗎?是我不會說話,我招他惹他,以後盡量避免,這樣行了嗎?”

方昭質從沒在他身上聽過這種語氣,哪怕是最激烈的辯論,楊剪說話也總是像在旁觀。他能麵帶微笑把對麵說得啞口無言啊。那這是怎麼了。哐當掛了聽筒,楊剪轉回頭來,那一秒的神情稱得上愕然。

“還跟著我幹什麼?”他說。

方昭質這回得了理:“你該去校醫院吧!”

“再去就要被勸退了,”楊剪又開始往前走了,走得很快,目光和步子都放得很直,“天天在外麵打架,導員也得找我談談。”

“你從哪兒過來的?”

“芙蓉裏。”

“走路?”

“走路。”

“那血還沒止住!”方昭質幾步追到楊剪旁邊,“您要是想把血流幹我沒意見,否則就老老實實聽我一回。”

“我有醫療包……我可以給你止血。這我真的學過,雖然課上還沒講到,但我爸,我媽,我爺爺奶奶還有我表哥表姐,全是幹這行的。”這句話又不敢大聲說了。

楊剪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考慮了一番,方昭質也低頭,數過了十幾秒,聽他說:“好。”

方昭質當即開始狂奔,趕在宿管鎖門前的最後五分鍾,他從自己床下拽出那個內容比其他同學都要豐富許多的大醫療包,在點燈熬蠟學習的室友們的注視下,匆匆跑下樓去。楊剪在他後麵走得並不慢,當他拐過宿舍樓後的自行車棚,氣喘籲籲地刹住步子,楊剪正好走到一片月光下。

但月光還是太淡了,席地而坐,靠著馬路牙子,方昭質塞給楊剪一隻手電筒。

“哪兒疼照哪兒,”他說,“完後再檢查不疼的地方。”

那些血淋淋的口子、淤腫的皮肉,就這樣映在雪白的燈光中。還有小蟲子繞著它們飛呢,好像某種紛紛揚揚的碎屑。

方昭質小心翼翼地清洗,消毒,包紮,也小心保持著沉默,他怕楊剪跑了。好在楊剪從始至終都挺配合,他用鑷子,用剪刀,用酒精,楊剪一動不動,手電筒光柱也保持穩定,更不會喊疼。

隻有在方昭質挑起話頭,問他剛才電話裏是不是女朋友的時候,楊剪的眼梢才跳了跳。

“胡倩找人揍我的事兒已經傳開了?”他好像在笑,手電筒放在腿上,也不管方昭質正在貼敷料,他單手抖出支煙,又單手給自己點上了,“這回不是女朋友,是姐姐。”

“拿好了。”方昭質小聲道,又把手電筒塞回給他,“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老是憋在心裏又不好受。”

“她男朋友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楊剪看向別處,他嘴角的白煙也跟著轉過去,輕飄飄繞上一圈,就像穿透他年輕的脖子,飄回到方昭質麵前,“在餐桌上打起來了。”

“一對一?”

“一對十一吧。”

“你是小學生嗎?”

“你不懂。”

方昭質開始懷疑,這人包裏裝的亂響的那些其實是拚命用的刀子和榔頭。之他又屢次想要把話題接上,好再問出些什麼,楊剪卻不再搭腔。楊剪大概隻準備把自己的事說出這麼多。褲管很寬鬆,挽起來包膝蓋的時候,楊剪咬上手電筒,兩隻手都得了空,這才打開背包收拾東西。方昭質注意到,這裏麵裝的不過是個工具箱,搭扣壞掉了,扳手釘錘都灑出來,還有一把小的丁字尺,一串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