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學生起著哄問“李哥你拍好了沒”,叫著叫著又成了嫂子,說他們嘴都笑僵了,一群人吵吵鬧鬧的,李白心裏卻忽然安靜極了。這戒指他也有枚一樣的,此時正戴在手上,數來已經戴了兩年有餘,他挑的款式,楊剪選的3D打印材料做指環和鑽托。交換的那天晚上他們把車開到了北戴河,麵朝海灣對麵的秦皇島,楊剪伸的也是左手,看著他把指環套上指尖,固定在了左邊的無名指上。
後來李白也問過,你用左手寫字,戴右邊不是更方便嗎?
楊剪從沒對這問題做出過回答。
天天對著黑板消磨粉筆,橫豎撇捺,這點碎光在多少學生眼裏劃拉過多少回了。能繞地球幾圈啊?喝醉了李白這麼問,他捧起楊剪的手傻笑,而那時楊剪好像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很溫柔似的端詳著他,也對他笑。
“拍好了拍好了,”李白定了定神,又是哢嚓幾張按下去,“楊老師笑得再開心點唄?”
對了,開心。事到如今李白已經不再迷惑於自己的分量,也不會懷疑楊剪對自己的感情,他所擔心的一切隻剩下一件單純的事,那就是,楊剪到底開不開心,看起來開心了,又是真的開心嗎?離開北京就能讓他慌張,歸根結底的原因也在於此。他怕楊剪是覺得煩悶了,所以走了,他硬要去過問就是一種對空間的侵占,就像他總是覺得做高中老師太不自由,並不能帶來真正的快樂。
那天成人禮的最後一張合影是別人給他們拍的,單獨兩人站在一起,楊老師的手終於離開褲袋,輕輕摟在了李白的肩側。印著四中校徽的成年賀卡李白也被發了一張,本應提前交給家長寫秘密寄語的位置上畫了個笑臉,至於家長簽名處,楊剪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這張賀卡由他親手交到李白手中,他還充滿家長意味地給了李白一個踏實的擁抱,導致放在最後的誓師流程李白全程心髒都在狂跳。蹲在邊上往操場看,李白能夠隱約看到那個穿著灰色西裝的背影,站在隊伍末尾。他把賀卡托在手心,初夏的風一吹,仿佛把那片灰色吹到麵前,心髒就跳得更猛了。
那時他想,是了,就是這樣,做老師,哥哥應該是非常開心的。
然而那天傍晚他陪著楊剪走出校門,剛坐進車裏,那人第一句話就告訴他:“我辭職了。”
“啊?”李白脫口而出。
“六月底離職,”楊剪單手握著方向盤,若無其事地倒出車位,把車頭調向大路,“把這一屆送進考場,再跟新老師交接一下。”
“校長放你走嗎?”李白按下車窗,曬了一天,這會兒空調吹的還是熱風。
“當初說的就是幹夠五年,之後去留看我,”楊剪笑起來,“已經六年了。”
在那之後沒過兩天,就有不少零碎工作找上來,李白一心想著攢錢買房的事,勤勤懇懇地往外地跑了幾趟,楊剪則先是帶著學生備考,短暫休息過後又被叫到區裏封閉判卷,兩人聚少離多了好一陣子。在日本長野的度假勝地沒日沒夜地幹了幾天的活兒,李白得知回了家也不一定能見麵,之後就過到了現在,李白坐上這趟意料之外的航班。至於楊剪當初關掉暴利的課外班去做這種固定工作的原因,他從沒想通過,到現在楊剪又是為什麼選擇辭職,他同樣琢磨不出個所以然。
是不是把“動機”“目的”這種詞放在楊剪身上,並且妄想能夠看透,本就是件傻事?
楊剪素來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卻不保證讓別人也明白。
不管了。艙內廣播響了起來,李白關掉劇集,把平板收回書包。楊剪正在地麵等他,他就要降落了。
許多年前李白曾跟組到青海拍戲,坐的卻是火車,西寧機場還是第一次來。他剛一拿回托運的兩隻大箱子就給楊剪打去了電話,生怕自己走丟似的,好在那人馬上就接了,也順利與他彙合,在接管他的行李之前,接住了他撲過去的那個擁抱。
好吧,先前還在想這人會不會抱自己,真見上麵了,哪有工夫去等著驗證。
擁抱過後,李白背過兩隻手,歪過頭,開始在楊剪臉上細細端詳。黑眼圈,黑胡茬,和身上這一片黑倒是挺配。
“直接去酒店吧。”楊剪拉著兩隻箱子,似是被盯得有點發毛。
“這樣說很容易讓我誤會,”李白笑嘻嘻的,從他手裏搶回一隻,“哥,現在還是大白天哎。”
“……”楊剪順勢用空出的那隻手攏住李白的後頸輕輕掐了掐,語氣卻還是那樣淡淡的,好像他已經很累了,“沒這個時間。”
李白想,我知道,但你摸了我脖子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晚上有時間?他往楊剪身側靠得更近了些,“你氣色很不好——”
“是啊,”楊剪眯起眼看方向標,把他往直梯帶,按了地下二層,是停車場,“前幾天老往醫院跑。”
“醫院?”李白頓時抬高聲量,“你怎麼了?”
“以前支教那個老校長,還記得嗎?”楊剪終於側目看他,“他住院來著,上周去世了。”
李白當然記得。青崗中學,他在那兒住了一個短暫的夏末,天天覺得自己得絕症要死了,那位對學生和藹對混混彪悍的老爺子還給了他本古文觀止,告訴他每天多念念就能獲得平靜。然而當時的了解僅限於此,到現在李白才知道老爺子姓孫,是南京人,一輩子沒有娶妻生子,大學畢業就往西部跑了,在很多支教項目裏他都屬於開先河的第一批。楊剪離開涼山不久之後,教育局指派了新校長過去,於是孫老先生拎包就走,卻並未回鄉養老,而是繼續西行,在玉樹開了間民辦小學,收入不多,學生也不多,日子還算過得去。
他一直有肺病,這是楊剪也不了解的。前段時間是病得不行了才被送進縣醫院,縣醫院治不了,又往西寧送,醫藥費卻已經見了底。當他意識清醒時,最後想到聯係的居然是楊剪,孤零零一個人,回想靠得住的年輕人,好像他就是首選。而楊剪當時已經交代完工作,東西都從辦公室搬出來了,接了電話當然是抬腿就走,結果等到千裏迢迢麵對麵說上了話,老頭卻直接聊起料理後事的問題。
麻煩你了,小楊,麻煩你了,他眼睛都睜不開,一直在說。
楊剪要他別擔心錢,告訴他還可以再去北京瞧瞧,禁不起遠路去成都也可以。
校長卻還是說著“麻煩你了”,好像就剩下這一句不放心似的。楊剪並不想聽,出門和醫生商量,說好了再緩一緩,等體征稍微穩定一點看看能不能轉去華西。結果兩天下來情況還是不好,楊剪守在醫院酒店都沒來得及回去一趟,半夜眯了幾分鍾,突然被護士叫醒,腦死亡已經發生,管子該拔了。
於是之後的幾天就花在料理後事上,楊剪找了專業的機構,自己也租了輛車,每天跟進。
李白來的這天,人已經送進殯儀館,就要下葬。
“也是挺巧,”楊剪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悲傷,在酒店前台等錄入的時候,他對李白說,“我本來也準備出去一段時間。”
“去哪兒呢?”李白問。
“非洲?你以前拍戲那地方叫摩洛哥吧。”楊剪撥了撥房卡,看它在大理石台上打轉。
李白想,走我的長征路,不帶我嗎?
他在電梯裏抓住楊剪的手:“要是你覺得累,覺得難過的話,一會兒就抱著我哭一會兒。”
楊剪有些驚訝:“累是真的,難過沒有。”
“沒有嗎?”李白踮腳頂到他額前,看他的眼睛。
好像真的沒有。
“生老病死,自然現象。”
“可是他死得比一般人都淒涼……”
“他不想被人覺得他淒涼。”
楊剪說著,已經領著白穿過走廊,回到房間。高層大床房,裝修也挺講究,今早已經被打掃過了,李白深呼吸幾口,卻隱約辨認出些別的。
有煙味。
假裝不經意地四處張望,煙盒沒找到,倒是床頭櫃上有個塑料袋,拆開來看全是藥盒,無非是治感冒的,治發燒的。
“生著病往海拔兩千米的地方跑,的確不太聰明,”楊剪在他身後調整冷氣,“昨天在醫院順便開了,我可不想再守在病床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