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手表的圓盤上看到夢境——重影的是無數種楊剪離開的情形,哪種也沒有回頭。
他也聽到自己那種支離破碎的、比老風箱還刺耳的呼吸聲,氣管裏的氣流仍被阻滯著,緩了幾分鍾,頭腦稍微能想點事情了,也終於喘勻了氣兒,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看清身下的粉色海綿。
它是什麼。
哦,以前買的睡墊。
自己為什麼躺在上麵?
楊剪。
隻能是他了。
可現在楊剪走了啊,它也被吐髒了。視線搖來晃去,不甚清晰,墊子是一大片虛虛的粉,那塊汙漬好像還在繼續擴散似的,越看越大。李白衝到池邊洗了把臉,用手捧水,漱了好幾遍口,回來抱那墊子,想把髒掉的那塊塞到水池裏衝洗。才掀起一個角,他忽然聽見清脆而微小的一聲,什麼東西從墊子滑落到地上,滾到那攤苦水中。
這是……噩夢成真。李白的酒立刻醒了。慌慌張張把它撈出來,是戒指,他的戒指,他撐著眼皮拚命捅上無名指,又被楊剪摘下的戒指。原來楊剪不要啊,連同他一起,楊剪什麼都不要——李白不得不承認這是真的了,而有關睡著前發生的那些,他能清晰回憶的隻有這枚戒指,現在,它和自己一起被丟在這裏。
他把水龍頭擰到最大,手掌托在水柱下,搓,揉,刮了又碾,寶石堅硬得就像個針頭,把他指腹磨得生疼,可還是洗不幹淨。是因為這間房子太髒了嗎,李白又把戒指咬在嘴裏,不讓房子碰它,洗墊子,拖地,跑到工作室外的公廁涮了三遍拖布。他甚至擦了冰箱和灶台,每次投洗都不偷懶,把舊抹布擰成一根硬棍。時間卻還是過得那麼慢,九點半都沒到,又怎麼耗到十二點。
不對,是十二點十二分,喜帖上是這麼寫的。
接著他看到鏡子裏的自己。
李白恍然大悟,原來最髒的在這兒。他,一個小小的細菌,現在真是醜得可以。他放棄了把戒指清理“幹淨”的想法,隨手揣進口袋,就像對待一塊普通的石頭。接著他在這廚房的方寸之間亂轉,看到電磁爐旁一隻白色藥瓶,地西泮片,他捏起它晃了晃。蹲在垃圾桶前,他又看到桶底鋪的那層碎玻璃碴,碎塊都挺大,不像摔的,怎麼還帶了紅?
拎出一小片,李白嗅嗅它,舔了舔,是血。
疼痛也跟著腥味一塊來了,從舌尖泛到心口,李白把玻璃摔回桶裏哈哈笑了兩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楊剪幹了什麼啊。把他弄睡著,是為了背著他捏玻璃發瘋嗎?
一定要把杯子都捏碎嗎。
現在留他在這裏,又想要他怎麼做呢?
總之再坐下,或再躺回地上,都會死的。李白捏著鼻子經過那間被塌了彈簧的席夢思填滿的臥室,走到工作間。這屋子沒窗戶,也沒開燈,隻有電腦主機的指示燈還在閃著。李白盯著它看了會兒,好像它是個活物,正在對自己傳達什麼。他點了支煙坐到電腦桌前,開始試密碼。二十來遍是有了,都沒試成,眼看著就要鎖機,這時門響了,來人一身肉包子味兒,哼著歌進到工作間門口,撞上李白被屏幕映得熒藍的臉,登時撞鬼似的連退幾步。
“你沒去?”李白摘下煙看他。
“……過會兒就去。”那人往上推了推無框眼鏡。
“密碼知道吧,”李白把椅子讓給他,“幫我打開。”
無框眼鏡拉開吊燈,鏡片後的雙眼充起迷惑。
“行。”李白見椅子還空著,端起來就往桌上砸,還差一點,被無框眼鏡趕緊攔住了。那台顯示器得以保命,被一串密碼捅開了界麵,接著郵箱也是一樣。想想也對,工作電腦,工作郵箱,共用密碼有什麼稀奇?他李白又是什麼人,隻知道楊剪這一個電郵方式,又有什麼稀奇。李白一邊瀏覽,一邊把煙灰撣在自己身上,他看到自己的後五封郵件,挨個躺在係統攔截的垃圾桶裏,至於前兩封呢?大概是被從回收站再刪除,落得個死不見屍的結局。 思 兔 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