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拍了拍他們疊在一起的手,說著撕心裂肺地咳起來,手上也失了力道,蒼恕下意識地要抽回手,蒼星垂卻忽然收束五指,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蒼恕驚得幾乎要跳起來——上一次蒼星垂這樣不容置疑地抓住他的手時,還是他中了藥的那晚,那時候,蒼星垂的另一隻手在……
一絲熱意爬上了他的臉頰,他不動聲色地掙了掙,沒能掙脫。
“您放心吧。”蒼星垂沉聲說。
這凡人的嗓音比蒼星垂自己的還要粗一些,說話時,總給人或凶狠或沉穩的印象。
那老管家感受到的顯然是後者,他欣慰地一點頭,氣若遊絲道:“好。你們好好的,別去管什麼世俗禮教,旁人怕是會覺得我老糊塗了,我自己知道,我是,咳咳,活明白了。這一輩子,我見了太多……太多薄情的皇家事,本想著,臨走前能看見太子娶上一個知心知意的賢妻便能安心走了,不想又遇到了這等變故……太子啊,霍統領護著四皇子離京時,你叫他好好為四皇子效忠,永世不要再回來,可那晚卻在書房怮哭不止……我照看太子從牙牙學語到成人,你從小要強,我從未見你這樣哭過……”
蒼恕似乎是呆了,又似乎是情緒趨於平靜,臉上逐漸變得一片空白,眼中空洞無光。
老管家因這回憶而神情痛苦,他歇了口氣,喘息一會兒,才繼續道:“我那時便想,管什麼禮教,什麼世俗?若是還有機會,我定頭一個,咳咳,頭一個告訴你們聽——人生難得知心人,不要錯過了……”
蒼星垂側目看了蒼恕一眼,道:“我們已經說開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管家說著,眼角流下一滴渾濁的淚來,合上了雙目。
蒼恕麵無表情,探身去查看,才發現老人還有氣息在,隻是睡過去了而已。
他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屋子,走到院子中,站在一棵枯樹下不動了。
蒼星垂跟在他身後,看到樹下的人已經變成了雪白神袍的神君。神君那張傾世出塵的臉上此刻神色淡漠,無悲無喜,一如他們一年多以前在無間之淵上空相逢的樣子。
任哪一個神明來看到這副模樣,都會敬畏且理所當然,因為對所有天神來說,這就是慈悲神該有的、慣有的模樣。
然而此刻,黑衣的魔尊卻對他說:“慈……蒼恕。別陷進去。”
別陷進去。
仿佛被擊碎了冰麵,慈悲神完美的神明麵具上出現了一絲裂紋,他回過身看著蒼星垂,問道:“什麼?”
“悲歡離合,世間常態。你已經看了數萬年,還是看不開嗎?”
蒼恕露出一絲笑意,那笑雖沒有苦意,但也沒有甜味,他說:“慈悲神若看開了,還怎麼救苦救難呢?”
正因為他比誰都見不得悲苦,才做了這慈悲神。人間每逢大災,皆有數十萬人跪地祈求慈悲神相救,災厄過去後,人世間輪回幾世,那些苦痛便隻能在宗卷竹書上看見,凡間後世無法切身感知的那些悲戧,卻全部留在了永生的神明心裏。
蒼恕並非天生無淚,他依稀可以記得,人界初建的那幾百年裏,他常常流淚。為了被天災殃及的城市,為了悔恨亡國的皇帝,為了遲暮的英雄,為了纏綿病榻的老人,為了愛而不得的有情人,為了掙紮求生的小獸……他心軟善良,見不得悲苦,每一個都想救,可這談何容易啊!
兩國開戰,幫誰?二位姑娘癡心一位郎君,幫誰?餓狼追兔,病虎捕羊,又該幫誰?
今日救了一隻失足跌落山崖的小狗,可日日都有小獸失足,是否要放下一切事務不管,專救他們?今日準許彌留一位老人在陽間多活十年,可到處都有臥病老人,是否天下老人都該延壽?
若真是如此行事,恐怕剛建好的人界與鬼界都要因秩序崩壞而大亂了。
要救蒼生,便須憐憫蒼生,不能偏頗一方,又須舍下小節,才能成就大義。
可是對於蒼恕來說,舍下小節是多麼痛苦啊!他日複一日地煎熬,後來被輪回神開導,終於找到了出路,那便是——無心無情。
隻需高高在上,憐憫一切,不動心,不動情,那便不會痛苦。
蒼恕遵循此法,做了數萬年無心無情的神,他治下的凡間欣欣向榮,未曾有過傾覆之險。
眾神皆道他因無心無情才能做好公正無私的慈悲神,隻有蒼星垂知道,這是麵具,也是防線,是那個心腸過於柔軟的蒼恕構築起來,防止自己因痛苦而崩潰失責的防線。